档案室里小陈传递的警报,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扎在宋梅生心头,让他坐立难安。特务科在暗处翻阅经济旧案,这分明是冲着他可能存在的“灰色渠道”而来。必须尽快清理痕迹,尤其是与那个背景复杂的古董商之间的联系,但贸然行动又恐打草惊蛇。这种明知有雷却看不清具体位置的焦灼感,折磨着他。
就在他苦思如何安全地切断与古董商的联系时,一个或许能提供外部视角和信息的渠道自动浮现——那位神秘的俄国咖啡馆老板娘,安娜。他需要一杯能让他冷静下来的咖啡,更需要一个能透露出些许风向的“天气预报”。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雪花又开始稀稀拉拉地飘落。宋梅生裹紧大衣,信步走进了“喀秋莎”咖啡馆。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店内温暖的气息夹杂着咖啡豆的醇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留声机里播放着一首舒缓的爵士乐,客人比平时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营造出一种与外界乱世格格不入的宁静假象。
安娜依旧站在柜台后,今晚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金发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慵懒中透着精致。她正专注地擦拭着一个精致的虹吸壶,听到铃声,抬起头,看到是宋梅生,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同湖面掠过的一缕微风。
“晚上好,宋科长。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事?”安娜放下手中的壶,语气一如既往的带着那种淡淡的、令人捉摸不定的调侃。她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顾客情绪的细微变化。
宋梅生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走到吧台前他常坐的位置坐下:“安娜女士的眼睛真是厉害。没什么大事,就是局里些破事,加上这没完没了的天气,让人觉得气闷。老规矩,一杯黑咖啡,提提神。”
“气闷的时候,喝点烈的或许更有效。”安娜一边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一边用她那略带异国口音的中文说道,语气轻快,“不过,宋科长是讲究人,咖啡有咖啡的妙处。”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至少,能让人保持清醒的头脑,看清楚……周围的天气。”
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安娜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推到宋梅生面前,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就像分享一个有趣的八卦:“说起天气,宋科长,您听说了吗?最近城里好像有点‘小麻烦’。”
宋梅生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心提了起来,但脸上依旧平静:“哦?什么麻烦?我这几天尽忙着处理内部那些鸡毛蒜皮了,消息闭塞得很。”
安娜拿起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already 很干净的台面,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爵士乐的旋律里:“听说啊,是宪兵队那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对城里一些……嗯……比较‘私人’的通讯方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抬起眼帘,瞥了宋梅生一眼,眼神意味深长,“特别是那些不喜欢走官方线路,自己有点‘小爱好’,比如玩玩老旧无线电什么的爱好者,这几天好像都被请去‘喝茶’了。这风啊,刮得有点突然,你说是不是?”
宋梅生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安娜这话绝不是在闲聊!她在警告他!日本宪兵队正在加强对私人无线电设备的监控和搜查!这无疑是在影射他可能存在的、用于对外联系的秘密电台,或者是在提醒他,之前利用安娜渠道传递消息的行为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这就是她所说的“天气预报”——一场针对非法无线电的风暴即将或已经来临!
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放下杯子,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有这种事?玩无线电也犯法了?这倒是头回听说。看来这年头,有点个人爱好都不安生啊。”他试图轻描淡写。
“可不是嘛。”安娜轻笑一声,笑容却未达眼底,“这世道,刮什么风,下什么雨,都由不得自己。有时候啊,明明是晴天,说不定下一秒就雷电交加了。所以啊,聪明人就得学会看天色,该收衣服的时候就得赶紧收,免得淋湿了,还得惹上一身病。”她的话像是随口感慨,又像是最直接的警告——立即停止所有可能涉及无线电的敏感活动,彻底“收衣服”!
这时,一个冒失的年轻侍者端着托盘从旁边经过,差点撞到一位刚进门的客人,托盘上的空杯子一阵叮当乱响。安娜立刻直起身,扬声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道:“伊万!看着点路!毛手毛脚的,惊扰了客人!”
那名叫伊万的侍者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这个小插曲暂时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隐秘而紧张的氛围。
宋梅生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安娜的警告必须高度重视。这意味着他通过死信箱与“老木”联系的渠道,虽然原始,但目前看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而任何试图建立更快捷通讯方式的念头都必须彻底打消。同时,安娜主动传递这个消息,也进一步表明了她在某种程度上愿意“合作”或至少是“互惠”的态度。
待伊万走远,宋梅生才重新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多谢安娜女士提醒。这天气变化是得快,看来以后出门真得多看看天气预报,免得被淋个措手不及。”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然后若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有些老朋友,平时靠写信联系,虽然慢点,但好像反倒不受这天气影响?就是这邮路时通时不通的,也挺让人着急。”
他这是在试探性地询问,在无线电通讯被严控的情况下,是否有其他相对安全的传统联络方式(比如死信箱)是否还可靠,以及安娜是否还能提供帮助。
安娜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立刻听懂了宋梅生的弦外之音。她重新拿起那个虹吸壶,摆弄着,像是随口说道:“写信?那倒是老派又稳妥的办法。只要地址没写错,邮差总是靠谱的。至于邮路嘛……总有通的时候。耐心点,比什么都强。”她这是在暗示死信箱目前依然安全,但需要耐心,不要急于联系。
接着,她话锋微妙地一转,声音更低:“不过,现在检查信件的人,眼神也越来越好了。普通的家书自然没问题,可要是信里夹带了什么……不合时宜的‘风景明信片’,那就不好说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宋梅生,带着一丝警示。
宋梅生彻底明白了。安娜在告诉他:第一,常规的死信箱(写信)仍可用,但必须更加小心内容。第二,她似乎隐约知道他在进行某种情报传递(风景明信片),并警告他风险在增加。第三,她暂时不提供或无法提供更安全的替代方案。
“是啊,风景看看就好,带回家确实麻烦。”宋梅生会意地点点头,表示接受警告。他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留下钞票在桌上,站起身,“多谢安娜女士的咖啡和……天气预报。看来这几天,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看看旧报纸比较安全。”
安娜收起钞票,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随时欢迎,宋科长。希望下次您来的时候,是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
宋梅生点点头,戴上帽子,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之中。咖啡馆的温暖和爵士乐瞬间被隔绝在身后,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安娜的这次“天气预报”,价值连城。它不仅确认了外部环境的急剧恶化(无线电监控加强),也间接肯定了现有联络渠道在谨慎使用下的相对安全性,更重要的是,它展现了安娜作为情报来源的可靠性和价值。这条线,必须维持住,但接触必须更加巧妙和谨慎。
他踏着积雪,慢慢走回住处。内心的焦灼并未完全消失,但已经转化为一种更具方向感的警觉。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彻底静默,暂停一切非必要的对外联系,集中精力应对警察局内部可能到来的风暴,尤其是清理与古董商相关的所有线索。同时,要像蜘蛛一样,更加耐心地守候,等待“老木”那边可能传来的任何信号。
风雪更紧了,宋梅生将大衣领子竖得更高,身影逐渐消失在哈尔滨沉沉的夜幕与雪幕之中。“喀秋莎”的夜晚,从来都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