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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啊之脂

民国二十六年,深秋的上海已浸在湿冷里。静安寺旁的霞飞路,梧桐叶被雨打得发黑,黏在青石板上,像摊开的旧信笺。我攥着母亲临终前塞来的黄铜钥匙,站在“馥春里”弄堂口,看着门牌上的铜绿一点点被雨水啃噬——这里是母亲说的,能让我安身的地方。

弄堂很深,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卷着股说不清的腥甜,像胭脂混了铁锈。37号是幢独栋石库门,门楣上的雕花早被岁月磨平,只在门环处留着几道深痕,像是被人反复抓挠过。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锁芯里传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混着潮湿的霉味,呛得我直咳嗽。客厅里摆着套酸枝木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唯有一张梳妆台擦得锃亮,镜子上蒙着层薄纱,纱下隐约映出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

“姑娘是苏曼卿的女儿?”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惊得转身,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菜篮,篮里的萝卜沾着泥。她是隔壁35号的张阿婆,后来我才知道,这馥春里的人,除了她,没人敢跟37号的人说话。

“阿婆,我叫林晚秋。”我攥紧了袖口,“我妈让我来这儿住。”

张阿婆的眼神暗了暗,伸手把我拉到门后,声音压得极低:“这屋子不干净,三十年前住过个叫沈玉瑶的戏子,唱花旦的,长得跟天仙似的,后来……”她顿了顿,指了指梳妆台,“就在那儿,抹着胭脂上吊了。”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梳妆台的抽屉半开着,露出一角猩红的绸布。那天晚上,我没敢住二楼,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蜷了一夜。雨敲着窗棂,像有人在外面走,一步一步,从窗下到门口,又绕回窗下。凌晨时,我迷迷糊糊听见梳妆台那边传来“咔嗒”声,像是抽屉被拉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梳妆台,抽屉是关着的,可镜子上的薄纱被掀开了一角,露出的镜面上,赫然印着一道口红印,艳得像血。我吓得赶紧用布去擦,可那印子像长在镜子里似的,越擦越红。

接连几天,怪事不断。我放在床头的梳子,第二天会出现在梳妆台上,齿缝里缠着几根乌黑的长发;夜里总听见有人哼戏,调子软绵,是《霸王别姬》里的“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可我推开二楼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积灰的箱子堆在墙角。

张阿婆给了我一包香灰,让我撒在门口,说能挡煞。我照做了,当天晚上果然没听见戏声。可半夜里,我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看,梳妆台的镜子前,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背影窈窕,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她正对着镜子抹胭脂,猩红的膏体在指尖化开,一点点涂在脸颊上。

“你是谁?”我声音发颤,抓起身边的台灯。

女人转过身,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红得像要滴血,可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一片惨白。她笑了笑,声音软得像棉花:“我等你好久了,晚秋。”

我尖叫着把台灯扔过去,台灯砸在梳妆台上,镜子“哗啦”一声碎了。女人不见了,只有满地的碎镜片里,都映着她涂胭脂的模样。

第二天,我去找张阿婆,她看着我发青的脸,叹了口气,从箱底翻出个旧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个穿戏服的女人,眉眼精致,嘴角带着笑,正是我夜里看见的沈玉瑶。

“你妈没跟你说,你外婆是谁吧?”张阿婆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你外婆就是沈玉瑶的师妹,当年沈玉瑶上吊,你外婆是第一个发现的。后来你外婆怀了孕,怕被人说闲话,就躲回了乡下,生了你妈。”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相册差点掉在地上。张阿婆接着说:“沈玉瑶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个胭脂扣,是她相好送的。后来胭脂扣不见了,有人说,她是在等那个相好,等不到,就缠上了你们家的人。”

那天晚上,我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胭脂扣。红得发亮的翡翠,上面刻着个“瑶”字,扣环处缠着几根长发。我刚把胭脂扣拿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戏声,还是那首《霸王别姬》,可这次,声音就在耳边。

“你终于找到它了。”

沈玉瑶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胭脂淡了些,露出苍白的皮肤。她的眼睛里有了瞳仁,是暗红色的,像染了血。“当年他说,等我唱红了,就用八抬大轿娶我。可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他娶了别人的消息。”她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帕子绞得变了形,“我在这儿上吊,就是想等他来,可他没来。后来我看见你外婆,知道她怀了孩子,就想,等你们家的女儿来,帮我找他。”

我攥着胭脂扣,手心里全是汗:“他是谁?我怎么帮你找?”

沈玉瑶的眼睛亮了亮,指了指二楼的箱子:“里面有他的信,你帮我把信给他,我就不缠你了。”

我爬上二楼,打开那个积灰的箱子,里面果然有一叠信,信封上写着“致玉瑶”。最上面的一封信,日期是民国六年的深秋,和现在一样,也是个雨天。我把信拿出来,刚想递给沈玉瑶,就听见楼下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个穿西装的老人,头发花白,手里拄着拐杖。他看见我,愣了愣:“你是苏曼卿的女儿?”

我点点头,老人的眼睛红了:“我叫顾彦之,是沈玉瑶的相好。”

顾彦之走进来,看见沈玉瑶,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沈玉瑶站在原地,看着他,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是暗红色的血。“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顾彦之从怀里掏出个胭脂扣,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个“彦”字。“当年我爹逼我娶张家的小姐,我没办法,只能走。后来我回来找你,他们说你死了,我就一直在找你们家的人,想把这个胭脂扣还给你。”

沈玉瑶看着两个胭脂扣,笑了起来,脸上的胭脂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模样。“我等了你三十年,终于等到了。”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融进空气里,“晚秋,谢谢你,帮我了了这个心愿。”

说完,沈玉瑶就不见了,屋子里的脂粉味也散了,只剩下窗外的雨声。顾彦之把两个胭脂扣合在一起,放进了口袋里。“当年是我对不起她,现在,我该去陪她了。”

第二天,顾彦之的家人来馥春里找他,说他在旅馆里去世了,手里攥着两个胭脂扣。我把那些信烧给了沈玉瑶,火焰里,我仿佛看见她和顾彦之站在一起,笑着向我挥手。

后来我还住在37号,只是再也没有见过沈玉瑶。有时候下雨,我会听见窗外传来戏声,很轻,像是有人在远处唱,可我知道,那是沈玉瑶和顾彦之,在另一个世界里,终于在一起了。

深秋的雨还在下,梧桐叶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冲得发亮。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带着笑。抽屉里的胭脂扣不见了,可我知道,它们会一直陪着我,陪着这个充满故事的馥春里,直到下一个深秋,下一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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