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的冬天很少落雪,但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陈轩裹紧了外套,站在创新中心的顶楼,看着工人们给新盖的“海洋科普馆”封顶。起重机的吊臂在灰蓝色的天空下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与远处冰库的制冷机声交织在一起,成了码头冬天的独特节奏。
“轩哥,下来喝碗热汤!”阿力在楼下喊,手里端着个保温桶,拐杖在冻硬的地面上敲出“笃笃”声。
陈轩顺着楼梯往下走,刚到二楼,就听见科普馆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市一中的学生在搞冬令营,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正带着他们组装海洋生物模型,秃头强也在里面,笨手笨脚地帮一个小女孩扶着鲸鱼模型的尾巴,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
“这强子,现在比以前顺眼多了。”阿力把保温桶递给陈轩,“王伯说他育苗室的活儿做得比谁都细,上次省里来检查,还夸他记录得比电脑都清楚。”
陈轩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姜母鸭汤,热气腾腾的,混着药材的香气。“人只要肯踏实做事,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舀了一勺汤,递到阿力嘴边,“尝尝,张大爷特意给你炖的,说你冬天总咳嗽。”
阿力喝了一口,烫得直咧嘴,眼里却暖融融的:“老爷子就是偏心,我上次说想吃他腌的萝卜干,第二天就给我装了一大罐。”
两人正说笑,张大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轩子!阿力!快下来,有贵客!”
跑到一楼大厅,才发现是省里的领导来了,还跟着几个穿西装的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握着张大爷的手,笑得格外亲切:“张叔,您可真是码头的宝,上次您提的‘渔民信用积分’,我们回去就落实了,现在全省都在推广呢!”
陈轩这才想起,张大爷前阵子给渔业局写了封信,建议给守规矩的渔民评信用积分,积分高的能优先用冰库、优先贷款。当时他还笑老人瞎操心,没想到真被采纳了。
“都是轩子他们年轻人带得好。”张大爷把陈轩往前推,“这孩子,比他爸妈还能耐,把码头管得井井有条。”
中年男人握住陈轩的手,用力晃了晃:“陈先生,您的清洁能源模式和渔业创新,给全省立了标杆。我们这次来,是想跟您商量,把滨海码头设为‘国家级海洋经济示范区’,资金和政策都向您倾斜。”
陈轩心里一动,这意味着码头的发展能更上一层楼,但他没立刻答应,只是笑着说:“我得跟码头的老少爷们商量商量,这是大家的码头,得听大家的意见。”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起来:“好!就冲您这句话,这示范区,非滨海码头莫属!”
傍晚,陈轩在夜潮会所开了个会,把“国家级示范区”的事跟渔民们说了。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有人担心政策变,有人怕规矩多,王伯最实在,敲着烟袋锅问:“能让咱的鱼苗卖得更贵不?能让年轻人愿意回码头不?”
“能。”陈轩肯定地说,“示范区能争取到更多科研资金,育苗技术能再提一步;还能建‘渔民培训学校’,教年轻人用新技术打鱼,工资比去城里打工高。”
秃头强第一个举手:“我赞成!我那饭馆之所以黄了,就是因为没技术没靠山,咱码头有这机会,得抓住!”
张大爷看着热闹的场面,偷偷抹了把眼睛,被陈轩看见了,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想起我弟弟了,他当年总说,码头得变变样,现在真变了……”
散会后,陈轩送张大爷回家,路过冰库时,老人忽然说:“轩子,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啥能给你的。那天整理我弟弟的遗物,发现他有本航海日志,里面记着不少老航线,说那些地方鱼多,就是以前没好船,不敢去。我给你找出来,说不定有用。”
陈轩心里一暖,扶着老人的肩膀:“您好好歇着,日志我自己去拿就行。对了,下周示范区揭牌,您可得去剪彩。”
“去!咋不去!”张大爷挺了挺腰板,“我得让记者给我拍张照,寄给我那在外地的孙子,让他知道爷爷也是‘国家级’的人了!”
示范区揭牌那天,码头上搭起了红色的拱门,氢气球拖着标语在天上飘。李队带着警察来维持秩序,穿着警服的胜子豪也跟在后面,看见陈轩,敬了个标准的礼:“陈轩哥,我今天当安保志愿者!”
“不错啊,小伙子。”陈轩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你爸当年精神。”
胜子豪挠了挠头:“我妈说,以后要多向您学习,做个踏实做事的人。”
揭牌仪式很简单,张大爷颤巍巍地剪断红绸,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陈轩站在老人身后,看着“国家级海洋经济示范区”的牌子在阳光下闪光,忽然觉得,这牌子不仅是荣誉,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仪式结束后,胜子豪悄悄拉了拉陈轩的衣角:“陈轩哥,我查了当年的卷宗,我爸挪用的慈善款,大部分都流向了‘暗阁’的海外账户。李队说,有您当年提供的账本,才能把钱追回来,现在那些钱都捐给了渔民培训学校。”
陈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挺好,也算他做了件好事。”
胜子豪看着他,忽然说:“我以后想回滨海当警察,守着码头。”
“欢迎。”陈轩看着远处的渔船,“码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码头下起了罕见的雪。不大,像盐粒似的撒下来,落在光伏板上,很快就化了,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陈轩在创新中心的实验室里,和阿力调试新的潮汐能发电机——这次加入了融雪功能,能自动清除设备上的积雪和海冰。
“轩子,你看这数据!”阿力指着屏幕,“功率比以前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就算下暴雪,也能正常发电!”
陈轩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张大爷的哮喘犯了,正在抢救。他心里一紧,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阿力也拄着拐杖跟上来,雪水溅湿了裤脚也顾不上。
医院的急诊室外,陈轩和阿力等了三个小时,抢救室的灯才灭。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老爷子年纪大了,器官衰竭,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但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陈轩走进病房,张大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看见陈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轩子……冰库的闸……没关紧……”
“关了,您放心。”陈轩握住老人枯瘦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还带着海腥味,“育苗室的鱼苗也挺好,王伯说开春就能放流了。”
张大爷笑了笑,眼睛慢慢闭上,像是累极了。
张大爷走的那天,码头的渔民都来了,自发地在冰库前搭了个灵堂。没有哀乐,只有渔民们清唱的渔歌,那是张大爷生前最爱听的调子。陈轩把老人的航海日志放在灵前,日志的最后一页,老人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码头的根,在海里,也在人心上。”
出殡那天,天放晴了,阳光照在海面上,闪得人睁不开眼。送葬的队伍从码头一直排到海边,胜子豪穿着警服,扶着陈轩的胳膊,低声说:“陈轩哥,节哀。”
陈轩点点头,看着灵柩被抬上船——这是码头的老规矩,去世的渔民要“归海”,让大海带走最后的牵挂。船缓缓驶向深海,撒下的骨灰在阳光下飘,像无数细小的星星。
回到码头,陈轩站在冰库前,看着张大爷种的那片青菜,冬天的雪水滋润着土地,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就是这样——老一辈的人走了,但他们种下的希望,会像这青菜芽一样,在春天里破土而出。
开春的时候,渔民培训学校开学了,第一批学员里,有秃头强,有胜子豪放假回来的堂弟,还有几个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陈轩站在教室后面,听王伯讲育苗技术,老人的声音洪亮,完全不像刚失去挚友的样子。
下课后,王伯走到陈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大爷托梦给我,说他在海里看着呢,咱要是把码头搞砸了,他就托浪头来拍咱。”
陈轩笑了,眼眶却有点热。
创新中心的楼前,立了块新石碑,上面刻着张大爷的名字,还有他那句“码头的根,在海里,也在人心上”。石碑周围种了圈海桐,是孩子们栽的,春天开白色的小花,带着淡淡的香。
阿力拄着拐杖,在石碑前放了束野花,是他在海边采的,黄的蓝的,开得热热闹闹。“老爷子,您看,电动渔船又添了三艘,光伏板也铺到仓库顶了,您要是还在,肯定又要念叨‘费钱’……”
陈轩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忙碌的码头,心里一片平静。海风拂过,带着海腥味和青草香,像一首无声的歌。
他知道,码头的故事还很长,会有新的挑战,新的机遇,但只要这根还在,这人心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浪头。
就像此刻,培训学校的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冰库的制冷机嗡嗡作响,渔船的马达声从远处传来,交织在一起,成了码头最动听的旋律。而他陈轩,会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守护这旋律,直到它融入每一代码头人的血脉里,生生不息。
海风吹过码头,带着新生的暖意。陈轩的脚步很稳,朝着创新中心走去,那里有新的图纸要画,有新的实验要做,有新的希望,在等着他和所有码头人,一起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