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学带来的那点掌控感和内心笃定,还没来得及在林晓梦心里捂热乎,就被一纸冷冰冰的通知击得粉碎。那感觉,就像好不容易在泥泞中摸索到一块略微坚实的石头,以为可以稍微站稳喘息,下一秒却遭遇了山体滑坡。
通知是在周一的班前会上,由班长拿着几张打印纸,面色凝重地宣读的。劳务公司为了“提升服务质量,优化管理效率”,出台了新的《安检员绩效考核实施细则》。细则用词官方而刻板,一条条,一款款,像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从纸上延伸出来,试图捆住每个人的手脚。
最核心的变化,是将原本相对独立的“漏检率”和“服务满意度”这两个指标,硬性地、粗暴地捆绑在了一起。新规规定,最终的月度绩效得分,由这两项指标的加权平均决定,任何一项不达标,都会导致整体评分大打折扣,直接与那本就微薄的绩效工资挂钩。
会议室里,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连灰尘都停止了飘动。
“这他妈不是扯淡吗?!”李哥第一个炸了毛,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一次性水杯都跳了一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让漏检,就得查得细,查得细就得慢,慢了乘客能满意?想让我们当神仙啊!”
他的粗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原本,严格排查,难免会耽误时间,引起部分乘客不满,投诉率或差评就可能上升;而为了追求所谓的“服务满意度”,加快速度,笑脸相迎,又极有可能增加漏检的风险。这两个目标,在理论上都正确无比,但在实际操作层面,尤其是在长浏市站这种客流量巨大的枢纽站,几乎是一对天生的、难以调和的矛盾。
班长无奈地敲了敲桌子,示意李哥安静,他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公司的规定,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大家……自己把握好度吧。”
“度?怎么把握?”王姐也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和嘲讽,“难不成给每个乘客磕个头,求他别投诉,然后求他包里别带违禁品?”
一阵压抑的、带着怨气的低笑声在人群中散开。林晓梦坐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仔细看着班长发下来的细则文件,白纸黑字,清晰地列着扣分项:漏检一件特定维度的违禁品,扣xx分;被乘客有效投诉一次,扣xx分;暗访检查中服务用语不规范,扣xx分……林林总总,细致入微,仿佛要将他们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都纳入一个无形的考核框架里。
她想起昨天运用沟通技巧成功化解的那场纠纷,当时还暗自欣喜于找到了某种“平衡之道”。可在这份新规面前,那种微妙的平衡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如果当时那位固执的师傅不是因为她的“共情”而软化,而是因为她坚持要求所有行李过检而恼羞成怒,一个电话投诉到公司,那么她昨天所有的努力和成就感,就会瞬间转化为绩效考核表上一个刺眼的红色负分。
这已不是鼓励,而是一种赤裸裸的钳制。公司将管理的难题和成本,用一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转嫁到了他们这些最一线、最没有话语权的员工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安检班组的气氛都变得异常诡异和紧张。那种曾经在共同应对高压客流时偶尔会闪烁的“战友”情谊,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取代了。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保护”自己。
林晓梦观察到,老赵检查包裹时,眼神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他会在某个看似普通的背包上花费远超必要的时间,反复过机,手指犹豫,仿佛那里面藏着决定他本月收入的魔鬼。他不敢快,怕漏检;也不敢慢,怕引起乘客不满。这种纠结体现在动作上,就是一种令人焦躁的迟滞和僵硬。
王姐脸上的职业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遇到不太配合的乘客,她解释的语气更加软绵,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生怕哪个字眼触怒了对方,换来一个差评。“您别生气”、“理解一下”、“麻烦您了”这类词语的使用频率显着增高。
而李哥,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将“不被投诉”作为首要目标。对于一些看起来“不好惹”的乘客,或者携带物品明显较多、检查起来麻烦的,他有时会象征性地扫一眼,甚至干脆挥挥手让其快速通过,美其名曰“提高通行效率,提升客户体验”。那潜在的漏检风险,被他选择性忽视了,或者说,他赌的是小概率的暗访检查,而不是眼前必然的乘客冲突。
林晓梦自己,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她站在安检机旁,看着屏幕上滚动的行李影像,脑海里会同时响起两个声音:一个严厉地提醒她,“注意那个瓶状物阴影,可能是超规格液体!”另一个则焦虑地警告她,“后面队伍长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已经在看表了,再不快点可能要投诉效率低下!”
她感觉自己被放在火上慢煎,两面受热。一次,一位女士携带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坚决不愿过机,声称是易碎品。按照以往,林晓梦肯定会坚持原则,并尝试用沟通技巧说服对方。但那一刻,新规的阴影笼罩下来,她几乎能想象到如果对方投诉,班长找她谈话,以及绩效表上那难看的数字。她犹豫了,最终在对方强硬的态度和后面乘客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几乎是带着一种屈辱感,让对方手工开包检查了一下便放行了。事后,她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愧,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运用知识解决问题的自信,仿佛被戳破了一个洞。
工作变成了一场如履薄冰的行走,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由矛盾指标构成的、不断开裂的冰面。休息室里,抱怨声成了主旋律。大家互相诉苦,计算着可能被扣掉的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力又焦躁的情绪。连平时还算淡定的班长,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他承受着来自站方、公安和公司的三重压力,如今这新规更是让他管理起来左右掣肘。
林晓梦看着这一切,心里一阵发凉。这所谓的“精细化考核”,非但没有提升效率和质量,反而正在瓦解这个团队本就脆弱的凝聚力,将每个人推向各自为战的孤立境地。它像一剂毒药,缓慢地侵蚀着工作的意义,将原本还有可能蕴含其中的一丝责任感和成就感,异化为对分数和金钱的斤斤计较。
她想起在图书馆看到的,关于“劣币驱逐良币”的描述。在这种扭曲的考核体系下,是不是像李哥那样投机取巧、明哲保身的行为,反而更容易“生存”?而像她这样,还试图在安全和服务之间寻找真正平衡点的人,是否会步履维艰?
晚班结束,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地铁站。夜风清冷,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她却感觉自己和这片繁华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由绩效考核表构成的毛玻璃。
自学获得的力量,在体制性的荒谬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个人的努力和成长,在庞大而僵化的系统规则面前,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变量。这种认知,比任何奇葩乘客的刁难,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层次的无力与迷茫。
考核新规像一片浓重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预示着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