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狄使者入京那日,天空阴沉,朔风凛冽,仿佛预示着此行的不祥。
鸿胪寺官员依摄政王令,仅以诸侯之礼相迎,仪仗简单,态度不卑不亢,与往日接待真正藩属使臣的热络隆重截然不同。
那为首的戎狄使者名叫乌木罕,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皮毛大氅,眼神倨傲,对这般“冷遇”显然极为不满,鼻孔里不时发出冷哼。
入住驿馆后,乌木罕更是变本加厉,不是嫌弃驿馆不够暖和,就是抱怨酒菜不合口味,甚至故意打翻器皿,辱骂侍从,气焰嚣张至极,将“挑衅”二字几乎写在了脸上。
鸿胪寺官员忍气吞声,将情况一一上报。
消息传到摄政王府时,箫晋珩正与苏晚棠在暖阁中对弈。
凌默躬身禀报完驿馆情况,阁内一时静默,只闻炭火噼啪。
苏晚棠落下一子,轻声道:“看来,这位使者是打定主意要寻衅了。”
箫晋珩面无表情地看着棋盘,指尖捏着一枚黑子,淡淡道:“跳梁小丑,自取其辱。”
翌日,勤政殿偏殿。
景和帝端坐上位,努力维持着天威,只是紧握扶手的手泄露了他的紧张。
箫晋珩坐于帝侧稍下的位置,一身玄色常服,神色冷峻,如同殿外凝结的寒冰。
乌木罕带着两名副使,昂首阔步走入殿内,按照戎狄礼节,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连腰都未曾弯下。
“戎狄使臣乌木罕,见过大周皇帝。”他声音粗嘎,目光却毫不避讳地直射向景和帝身旁的箫晋珩,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挑衅,“这位,想必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了?果然……气势不凡。”语气中的讥讽,任谁都听得出来。
景和帝脸色微沉,正要开口,箫晋珩却先一步出声,声音平直无波:“使者远来辛苦。不知此番入京,所为何事?”
乌木罕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自然是为了两国邦交,化干戈为玉帛而来。我戎狄勇士,仰慕大周繁华,只是边境苦寒,缺衣少食,若大周皇帝陛下能慷慨解囊,岁赐金银布帛、茶叶盐铁,再开放几处边市,我王保证,边境定然安宁无事。”
他这话,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赤裸裸的勒索。
几位在场的文官闻言,脸上皆露出怒色。
箫晋珩却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寒意:“岁赐?开放边市?听起来,倒像是战败之国的贡品清单。”
乌木罕脸色一僵,强横道:“摄政王此言差矣!我戎狄铁骑骁勇,若非念及两国百姓,早已挥师南下!此番好意前来,是为免动刀兵,乃仁义之举!若大周不识好歹,哼!”
他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好意?仁义?”箫晋珩缓缓站起身,踱步至乌木罕面前,他身形挺拔,虽未着铠甲,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压却让乌木罕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本王怎么觉得,尔等是看我大周新帝登基,朝局未稳,特来趁火打劫,试探虚实呢?”
乌木罕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吼道:“是又如何?!你大周若无我戎狄仁慈,早就……”
“早就怎样?”箫晋珩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尔等蛮夷,茹毛饮血,不识王化,也配谈仁慈?也敢在我大周金殿之上,狂吠勒索?!”
他话音落下,整个偏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景和帝屏住了呼吸,文官们吓得脸色发白,武将们则握紧了拳,眼神兴奋。
乌木罕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是在他视为“软弱可欺”的南人面前,顿时暴跳如雷,指着箫晋珩的鼻子骂道:“箫晋珩!你不过是个窃据权位的……”
“凌默!”箫晋珩根本不等他说完,厉声喝道。
“属下在!”凌默应声而出,如同鬼魅。
“将此狂徒,”箫晋珩指着乌木罕,语气冰冷,斩钉截铁,“给本王拖出去,斩了。”
什么?!
斩了?!
斩杀戎狄正使?!
这一下,不仅是乌木罕和他带来的副使惊呆了,连殿内的大周官员们也全都吓傻了!
“王爷!不可!万万不可啊!”那位礼部侍郎周显第一个扑出来,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几乎破了音,“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此乃古之通例!王爷若杀了他,便是彻底与戎狄撕破脸皮,再无转圜余地,必然引来倾国之兵,战火燎原,生灵涂炭啊王爷!请王爷三思!三思啊!”
其他几位文官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王爷三思!杀使不祥!恐招大祸啊!”
连一些武将也面露迟疑,斩杀使者,确实太过骇人听闻。
乌木罕从震惊中回过神,虽然吓得腿软,但仗着“不斩来使”的规矩,强撑着叫道:“对!对对!你不能杀我!杀了我,我戎狄百万铁骑,定将你大周踏为齑粉!”
殿内一片混乱,求情声,威胁声,劝阻声响成一片。
唯有苏晚棠,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的锦墩上(因今日接见外使,她亦在场观礼),看着这场闹剧,又看了看自家夫君那冷硬如铁的侧脸,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其荒谬又似乎合情合理的念头。
她轻轻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了然的笑意。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箫晋珩却忽然转过头,看向跪了一地的官员,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堪称“困惑”的表情,他微微歪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纯良的“不解”,问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石化的话:
“哦?”
“诸位爱卿,都说……两国开战,不斩来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乌木罕,然后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灵魂拷问”:
“那……斩了来使呢?”
“是两国开战?”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显张大了嘴巴,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其他官员也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斩了来使呢?是两国开战?这……这话怎么接?!
逻辑好像没错,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乌木罕和他那两个副使也彻底懵了,脑子嗡嗡作响,完全无法理解这位摄政王的脑回路。
唯有凌默,面无表情,执行力超强,见王爷没有再补充命令,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还在懵圈状态的乌木罕直接拖了出去。
直到殿外传来乌木罕戛然而止的、短促的惨叫,殿内的众人才如同被冷水泼醒,猛地打了个寒颤。
周显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开战了……这下真的开战了……”
其他官员也是魂不附体,仿佛已经看到戎狄铁蹄踏破边关的景象。
箫晋珩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景和帝微微躬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陛下,戎狄勒索不成,使者殿前失仪,狂悖无礼,已被臣依律处置。其随行副使,即刻驱逐出境。”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传遍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戎狄……他们若想战,那便战!”
“我大周,奉陪到底!”
景和帝看着皇叔那镇定自若、甚至眼底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再回想一下刚才那句“斩了来使呢?是两国开战?”,忽然间,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准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
摄政王在金殿之上,以一句“斩了来使呢?是两国开战?”的“千古一问”,悍然斩杀了嚣张跋扈的戎狄正使!
整个京城,先是陷入一片死寂,随即,如同油锅泼水,彻底炸开了!
有人惊恐万状,认为摄政王疯了,要大祸临头。
有人拍案叫绝,大呼痛快,积郁多年的憋屈一扫而空。
而更多的人,在细细品味了那句“灵魂拷问”之后,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又觉得脊背发凉——这位摄政王,不仅手段狠,这气死人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啊!
苏晚棠回到王府,想起朝堂上那一幕,仍是忍俊不禁。
晚间,箫晋珩回来,见她眉眼弯弯,不由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苏晚棠替他解下披风,笑道:“妾身是在想,王爷今日那句‘千古一问’,只怕要让那周侍郎,回去后三天都睡不着觉,反复琢磨其中‘深意’了。”
箫晋珩冷哼一声:“迂腐之辈,不堪大用。”他揽住她的腰,低头看她,“你倒是不怕?”
苏晚棠仰头,眼中光华流转,带着信任与狡黠:“王爷算无遗策,既然敢斩,定然早有应对之策。妾身只怕……戎狄王听到这个消息时,会不会气得也问一句:‘他斩了本王的使者,那……本王是打还是不打?’”
她学着他今日的语气,惟妙惟肖。
箫晋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畅快淋漓,仿佛将连日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他用力抱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语:“知我者,晚棠也。”
斩杀使者,看似疯狂,实则是他精心计算的一步棋。
一来立威,震慑朝内外所有心怀不轨之徒;二来激怒戎狄,逼其仓促出兵,反而能打乱其部署;三来……他看了看怀中巧笑倩兮的女子,心中柔软,或许,也只是想让她看到,他有多大的能耐,能护她在这乱世中,肆意欢笑。
至于戎狄是战是和?
他箫晋珩,何曾惧战!
而这京城的风云,也因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刀、一笑、一问,掀开了更加波澜壮阔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