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山区的雨季如期而至,连绵的细雨洗刷着鹰嘴峡战役留下的血迹与焦痕,却难以抚平人们心中的波澜。在临时指挥所兼“北吕宋自治委员会”总部——一座位于深山隐蔽山谷、由原木和竹材搭建的宽敞棚屋里,李金唐正与委员会的核心成员进行着一场决定北吕宋未来走向的会议。
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和铁皮屋顶,发出哗啦的声响,棚屋内则烟雾缭绕,气氛严肃。鹰嘴峡的胜利带来了信心与缴获,但每个人都清楚,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马尼拉方面传来的“暂缓军事行动、愿意接触”的消息,既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陷阱。
“谈判桌是另一个战场,甚至比鹰嘴峡更凶险。”李金唐环视众人,声音沉稳,“在那里,子弹是言辞,陷阱是条款。我们派去的人,必须要有清醒的头脑,坚定的立场,还要有能让马尼拉那些老爷们至少愿意听进去的学识和口才。”
人选问题,至关重要。委员会内部有几种意见,有提议让能征善战的王豹去,以示强硬;也有建议由熟悉本地事务的部落长老前往,彰显民意。但李金唐心中早有定计。
“我提议,由苏望海教授担任我们的首席谈判代表。”李金唐的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
苏望海,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尽管身着与众人一样的粗布衣服,却难掩其书卷气。他原是马尼拉大学的法律系副教授,因对当局的土地政策和民族政策极度失望,加之家族在碧瑶有产业,几年前毅然返回北吕宋,不久后便加入了尚在雏形的自治委员会,以其深厚的法律知识和缜密的逻辑,成为委员会不可或缺的“文胆”。
见众人目光聚焦过来,苏望海推了推眼镜,缓缓起身,语气平和却坚定:“承蒙司令和各位信任。望海不才,略通律法,深知马尼拉官场运作之规则与弊病。此去,必当竭尽全力,维护我北吕宋同胞之根本权益,不辜负鹰嘴峡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这次机会。”
他的资历无可挑剔——马尼拉大学的背景让他更容易与政府官员找到“共同语言”,法律专业的素养能确保他在条款争执中不落下风,而对北吕宋事业的忠诚则保证了他在原则问题上不会退让。提议很快获得通过。
接下来,是明确谈判的底线。这不是讨论,而是李金唐向苏望海和整个委员会交底。
“苏教授,此行你手握我们将士用命换来的谈判资格,但有三条底线,绝不可逾越。”李金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目光锐利如鹰。
“**第一,武装力量。**‘金唐卫队’必须保留,这是我们的命根子,是确保任何协议能够被执行的根本保障。在名义上,我们可以做出让步,可以改称为‘北吕宋地方保安队’或类似名称,接受中央政府名义上的番号,但指挥权、人事权、驻扎地,必须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点,没有商量余地。”
苏望海郑重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
“**第二,自治权力。**”李金唐继续道,“北吕宋地区,至少以碧瑶为核心的区域,必须实现区域自治。我们要求拥有地方行政管理权、立法权(在不违背共和国基本宪法的前提下)、以及最重要的——**地方税收的征收与分成权、区域内自然资源(木材、矿产)的开发主导权。** 我们可以向中央上缴一部分税收,但比例必须合理,且款项用途需有明确约定。”
这一点关乎经济命脉,有了财政自主,自治才能落到实处。
“**第三,内部事务。**”李金唐斩钉截铁,“除涉及颠覆国家、恐怖活动等重大犯罪,可由双方协商联合侦办外,北吕宋地区的日常行政管理、司法、治安维护等内部事务,中央政府及所属机构不得随意干预。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自治,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高度自治’。”
三条底线,清晰地勾勒出李金唐和北吕宋解放阵线的核心诉求:**保持武力、掌握财权、治理自主**。这几乎是在国中之国内,划出了一块高度独立的“特区”。
“我明白了,司令。”苏望海合上笔记本,眼神沉稳,“底线清晰,我心中便有砥柱。我知道该如何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去争取最大的空间。”
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李金唐授意委员会准备了详尽的材料,由苏望海携带前往马尼拉。这些材料包括:
1. **经过谨慎核实、略微保守但依然触目惊心的《碧瑶鹰嘴峡战役政府军伤亡数据报告》**:这份报告不是为了炫耀武功,而是冷静地展示力量,提醒对方军事解决的代价。
2. **一份精心撰写的《北吕宋地区经济贡献与发展潜力报告》**:报告中详细列举了北吕宋地区,尤其是碧瑶周边,每年为菲律宾国家经济贡献的橡胶、木材、特色农产品等出口额,并展望了未来若能和平稳定,在矿业、旅游业方面的巨大潜力。这份报告意在传达一个信息:一个稳定、繁荣的北吕宋,比一个战火纷飞的北吕宋,对马尼拉更有利。
数日后,一支小小的车队在细雨中驶离了碧瑶山区。苏望海坐在一辆略显陈旧的轿车里,身边是几名作为助手和护卫的精干队员(明面上是秘书和随从)。他们携带的不仅是文件,更是北吕宋数十万民众的期望与未来。
**马尼拉,总统府附属会议室内。**
气氛与山区的清新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空调的冷气、高级香水的淡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感。长方形的谈判桌一侧,是以苏望海为首的北吕宋自治委员会代表团,人数虽少,却坐姿笔挺,神情肃穆。
另一侧,则是菲律宾政府方面的谈判小组,阵容庞大,包含了**内政部、国防部、司法部以及总统府的代表**。内政部次长安东尼奥·拉莫斯被指定为政府方首席代表,他面容白净,带着职业政客的圆滑笑容。而坐在他身旁的国防部代表,一位名叫维克多·克鲁兹的准将,则全程板着脸,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其审视与敌意。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军方强硬派的态度。
“欢迎苏教授回到马尼拉,”拉莫斯次长率先开口,语气客气却疏离,“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本着维护国家统一与和平的诚意,进行一场富有建设性的对话。”
苏望海微微欠身,不卑不亢:“感谢拉莫斯次长。北吕宋人民渴望和平与发展,我们此行,正是带着极大的诚意,希望能找到一个兼顾国家大局与北吕宋地方特殊性的解决方案。”
寒暄过后,迅速进入正题。苏望海按照预定方案,首先阐述了北吕宋解放阵线的基本立场,强调了其“并非寻求独立,而是争取合法自治权益”的性质,并适时地递交了那份《北吕宋地区经济贡献报告》。
拉莫斯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告,未置可否。而克鲁兹准将则冷哼一声,直接发难:“苏先生,在谈论这些美好的经济蓝图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正视一个更基本的问题?那就是,在一个主权国家内,是否存在合法拥有私人武装的权力?你们所谓的‘金唐卫队’,在政府军的序列里,只有一个称呼——非法武装团体!”
谈判从一开始,就触碰到了最核心、最敏感的武装问题。会议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望海身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克鲁兹咄咄逼人的视线,声音清晰而沉稳:
“克鲁兹将军,关于武装力量的问题,我们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现实考量。首先,我们愿意在名称和隶属关系上展现灵活性,例如,可以接受将其改编为隶属于地方政府的‘北吕宋地方保安队’。其次,这支部队的首要职能是维护北吕宋的地方治安与稳定,应对可能的地方性威胁,这可以有效减轻国家正规军的边防与治安压力。”
他稍作停顿,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其存在的必要性……我想,拉莫斯次长和克鲁兹将军,或许可以参看一下我们递交的另一份材料中,关于‘某些特定军事行动’的伤亡统计与经验总结。北吕宋的地形复杂,民情特殊,一支熟悉本地情况、得到民众支持的地方性保安力量,对于维持该地区的长期稳定,其效率和作用,或许是远道而来的正规军难以替代的。我们讨论的,是如何最有效地保障北吕宋的和平与秩序,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法理教条问题。”
苏望海没有直接提及鹰嘴峡,但“特定军事行动”、“伤亡统计”、“经验总结”这些词语,如同无形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政府方,尤其是军方代表的痛处。他巧妙地将“非法武装”的指控,引导向了“地方治安效率”和“现实必要性”的讨论,并且隐晦地提醒对方,试图用武力消除这支力量,代价巨大且效果存疑。
克鲁兹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想要反驳,却被拉莫斯用眼神制止。拉莫斯深深地看了苏望海一眼,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前教授,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对方有备而来,既有法律理据,又有现实武力作为后盾,言辞得体却绵里藏针。
首次会谈,就在这关于武装力量的激烈交锋中展开。双方都亮出了部分底牌,试探了对方的虚实与决心。漫长的拉锯与艰难的讨价还价,显然才刚刚开始。而苏望海,成功地守住了第一条,也是最关键的底线,为后续关于自治具体内容的谈判,奠定了一个并非完全被动的开局。
通往自治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与迷雾,第一步,已经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