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当最后一缕残阳被林立的“握手楼”撕裂成片片微光,陈光和苏琳溪终于抵达了九龙城的腹地。
这里与中环的精致、佐敦的繁华截然不同。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一股独特的混杂气味——泰国菜馆里鱼露和香茅的浓郁,潮州打冷档里卤水的咸香,老旧空调机滴下的冷凝水带来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地下赌档的烟草与汗水的味道。
招牌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天空。繁体的中文、歪歪扭扭的英文和泰文挤在一起,构成一种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视觉奇观。这里是三不管的地带,也是各色人性的展台。
他们最终在一条被当地人称为“飞机巷”的窄街里,找到了一栋老式唐楼。楼梯间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黑色的污渍,扶手油腻得发亮,感应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像是整栋楼在苟延残喘。
他们租下的是一个“分间房”,也就是俗称的“劏房”。房东是一个身材瘦小、眼神精明的阿婆,操着一口浓重的潮汕口音粤语。苏琳溪全程用流利的粤语与她讨价还价,从水电费的计算方式到押金的支付周期,每一个细节都谈得极其细致,仿佛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最终,她用现金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没留下任何身份证明。阿婆也乐得省事,收了钱,扔下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就离开了。
铁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股更浓重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陋的衣柜,就占据了全部空间,显然从现在开始陈光只能睡在潮湿的地板了。窗户正对着对面楼房的厨房抽油烟机,轰鸣声不断。
但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在陈光检查房间是否有窃听器的时候,苏琳溪站在房间中央,闭上了眼睛。她像最精密的探针一般,仔细感受着周围的精神环境。
几分钟后,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总是紧绷的眉宇,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
“监控消失了!”她轻声说,之前被监控的压迫感像落水的墨,被搅成了云纹。
那股如影随形的、来自德国古堡的冰冷视线,在这里被彻底干扰、稀释、搅碎了。楼下赌场里的贪婪与狂喜,隔壁房间夫妻的争吵与哭泣,街角食肆里食客的满足与疲惫……无数道强烈又混乱的情绪波,像一道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间小小的劏房保护起来。
“盲区,确认。”苏琳溪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终于卸下重担。
陈光也完成了他的测试。他重新在地板上用粉笔划出那个圈,默默计算了一番。这间屋子虽然潮湿又破旧,却意外地令人心安。他感到振奋,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一个可以让他们暂时喘息的庇护所。
暂时来说,他们获得了比预想中更充足的安全时间。
苏琳溪已经开始动手收拾。她从背包里拿出两块干净的床单铺在床上,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拭着桌子和门把手。她的动作麻利又熟练,没有丝毫的娇气。
“我去换个锁芯,顺便买点吃的。”她说着,拿起钥匙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调试设备的陈光。他穿着一件从东北带来的旧夹克,头发因为一天的奔波而显得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执拗和紧张。在这光怪陆离的香港,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琳溪沉默了片刻,转身下楼。
半小时后,她回来了。手里提着两盒热气腾腾的猪脚饭,还有一个小塑料袋。她将饭盒放在桌上,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扔给了陈光。
“戴上。别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仔。”她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刻薄。
陈光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他拿着那条廉价但崭新的领带,一时不知所措:“我……我不会打这个。”
“学。”
苏琳溪没有帮他,只是自顾自地打开饭盒,吃了起来。
陈光窘迫地站在原地,笨拙地模仿着电影里看来的样子,将领带在脖子上绕来绕去。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比破解蓝家的防火墙还要让他感到紧张。
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苏琳溪的嘴角,在那缭绕的饭菜热气里,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在这座孤城的第一个夜晚,在这个刚刚建立的、气味难闻却无比安全的“巢穴”中,一丝微弱的,“日常”的暖意,悄然滋生。
......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德国,黑森林深处的一座古堡。
巨大的落地窗外头,是连绵起伏的墨绿色林海,雾气缭绕,如同仙境。窗内,却是一片宛如严冬的死寂。
蓝棠音,蓝景渊尊称她为“陛下”的女人,正静静地坐在一张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长桌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长裙,花白的长发披肩,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
她的面前,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大吉岭红茶,茶雾袅袅升起,映得她眼眸深邃如宇宙。
就在刚才,她一直在“看”。她的精神力如同一张覆盖了半个地球的无形之网,网的中心,就锁定在香港那两个微弱却独特的心跳光斑上。一个是“容器”,承载着她梦寐以求的未来科技;另一个是“钥匙”,流淌着与她同源的、开启终极仪式的血脉。
然而,就在几分钟前,那两点光斑,毫无征兆的,从她的感知中猛然消失了。
不是被屏蔽,不是被摧毁,而是像两滴水珠,融入了一片浑浊而沸腾的海洋。她能感觉到它们还在,却再也无法精准地锁定其坐标。
蓝棠音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周围的空气温度,却仿佛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桌面上的水晶茶杯。
“叮……”
一声清脆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那只价值连城的波西米亚水晶杯,杯壁上瞬间绽开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纹,并迅速蔓延至整个杯身。滚烫的红茶从裂缝中渗出,在黑曜石桌面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暗红色的血痕。
她没有看那只碎裂的杯子,目光依旧投向虚空,仿佛能穿透城堡的石墙,看到那座远在东方的、喧嚣的不夜城。墙上,一幅巨大的、由数据流构成的香港城市热力图,正实时显示着各个区域的人口密度和情绪波动强度。
她的嘴唇轻启,吐出三个冰冷的字:
“九龙城。”
只有那个地方,那个人口、建筑、情绪都混乱到极致的“城中之城”,才有可能形成如此强大的天然屏障,干扰她那源自血脉的锁定。
“会躲了……我的孩子。”她低声呢喃,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愤怒。
随即,她按下了桌上的一个隐藏按钮。一个全息投影屏幕在她面前亮起,出现了蓝景渊那张永远冷静的脸。
“陛下。”蓝景渊恭敬地躬身。
“扩大‘可控暴露’的半径。”蓝棠音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威严,“除了你控制的那些古董行和高级会所,把bbS论坛、街边的小报、甚至电台的午夜节目都利用起来。我要让‘星辰之眼’的消息,像病毒一样,渗透到香港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最阴暗、最底层的角落。”
“是。”蓝景渊有些疑惑,但他从不质疑命令,“陛下,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我需要他们主动出来。”蓝棠音打断了他,“节点可以收紧,但在此期间,不得动用任何重型火力,也不得进行任何可能导致大范围暴露的行动。把网撒开,然后……等我。”
“您要……”蓝景渊的大惊失色。
“我亲自去香港。”
蓝棠音关闭了通讯,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她看着窗外那片被雾气笼罩的森林,眼神幽深。
她在心底,无声地补上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
孩子,既然你会躲猫猫了,那就让妈妈……亲自来抓你。
我会近身,然后夺回属于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