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风尘仆仆地从省城赶回“北山货栈”,已是第二天清晨。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身上还带着长途汽车的尘土和寒气,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洞悉规则的锐利光芒。
希望,像一团火,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着股权蓝图的餐巾纸贴身收好,快步走进了货栈的后院。天刚亮,伙计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空气中弥漫着山货的干香和清晨的微凉。
他径直走向二楼的账房。李文才果然在里面,他似乎也一夜未睡,正对着一堆账本发呆,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光哥,你回来了。”
“嗯,”陈光点了点头,他没有错过李文才眼中的憔悴和挣扎。他拉过一张板凳,坐在李文才对面,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关上。
“文才,”陈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咱们聊聊。”
他没有直接拿出那张餐巾纸,而是看着李文才,无比认真地说道:“前天晚上,你说恒源堂的人来找过你,想让你过去。这事,我想了一路。”
李文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说得对,”陈光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们的管理很乱,我给你的,也确实只是一个掌柜的名头。委屈你了。”
李文才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光。
“我们是兄弟,但光靠‘兄弟’两个字,是撑不起一个真正的家业的。”陈光从怀里,郑重地掏出了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餐巾纸,在李文才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摊开。
“我找到了一个新法子,一个能让我们这个家,变得比石头还结实的法子。”
他指着上面那个潦草的圆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看这个饼,就是咱们的北山货栈。以前,这个饼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我分给你们口吃的。但从今天起,不一样了。我要把这个饼切开。”
“我,拿最大的一块,因为这个饼是我画出来的。这叫‘创始人股’。”
“四儿,没日没夜地看家护院,流血流汗,他也分一块,这叫‘汗马股’。”
陈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文才的脸上,无比真诚:“而你,文才,你用你的脑子让这个饼越做越大,越来越值钱。所以,你也有一块,一块分量不输给四儿的‘管理股’!”
李文才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那张餐巾纸,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名词,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混杂着羞愧,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和不甘。
他明白了。陈光不是不懂,他只是之前没找到方法。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结,为了平衡团队,这个少年,竟然连夜奔赴省城……
“光哥,我……”李文才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将自己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都忏悔出来。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货栈的大门被人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擂得山响!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伙计们惊慌的呼喊!
两人脸色一变,立刻冲了下去。只见大厅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为首的,是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商人员,和七八个身穿税务制服、神情冷峻的男人。
带队的,正是安城镇税务所的刘所长,一个腆着啤酒肚,官威十足的中年男人。
“我们是镇税务所的。”刘所长一进门就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口吻冷冷地说道,“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怀疑‘北山货栈’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行为。从现在起,我们要对你们的店铺进行封存,并查封你们所有的账目,带回去进行调查!”
“封店?查账?”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店里的顾客和伙计都惊呆了。
李文才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偷税漏税”这个罪名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在那个“严打”余波未平的年代,一旦被坐实,那不仅仅是罚款的问题,严重的是要被吊销营业执照,负责人还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刘所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李文才强忍着内心的慌乱,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迎了上去,“我们‘北山货栈’自打开业以来,一直都是合法经营,按章纳税,从来不敢有半点马虎啊。”
“有没有马虎不是你说了算,是我们查了才算!”刘所长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大手一挥,对手下的工作人员下达了命令,“封门!把所有的账本、票据全都给我带走!一张纸都不许漏掉!”
“是!”税务和工商的工作人员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他们粗暴地将店里的顾客全都赶了出去。然后用黄色的封条交叉着贴在了“北山货栈”那扇明亮的玻璃门上。
李文才作为货栈的“大掌柜”和财务的直接负责人,也被两个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地“请”着带上了车,一同前往税务所“协助调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容分说。陈光和赵四从头到尾都被拦在外面,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创立、蒸蒸日上的“北山货栈”,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就被贴上了耻辱的封条。看着李文才被像犯人一样带走。
“光哥……”赵四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车,双眼瞬间就红了。他虽然鲁莽,但他不傻。他知道这一切肯定是恒源堂在背后搞的鬼!他更知道李文才虽然平时跟他不对付,但本质上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偷税漏税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干。他,是被冤枉的!
“欺人太甚!”赵四的胸中燃起一腔怒火,他猛地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墙壁上。他想冲上去跟那帮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拼命。但他忍住了,他不能再冲动了,他不能再给陈光添乱了。
陈光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被贴上了封条的大门,眼神平静,却又深邃得有些可怕。他知道何源的这一招有多狠。他动用的是国家的公权力,是“规则”。在“规则”面前,他所有的“术”都显得如此地不堪一击。他能打退地痞流氓,能赢得舆论战争,但他能跟税务局、跟工商局对着干吗?
不能。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危机。他又一次地被逼入了死角。
他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地攥住了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餐巾纸。那上面画着的、象征着希望和未来的“股权蓝图”,此刻却显得那么脆弱。
他刚刚找到了让堡垒从内部变得牢不可破的钥匙,可敌人却直接选择了最粗暴、直接的法子,从外部用一颗炮弹将整座堡垒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