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支箭矢擦着耳际掠过,冰冷的锋芒几乎划破空气,蓝婳君这才猛然惊醒。死亡的触感近在咫尺,那一刻,浑身的血液仿佛冻结,连呼吸都凝滞。
——不能慌。
不能慌。
越是绝境,越要冷静!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战栗,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方才的惊惧,仿佛死神的指尖仍缠绕在颈间,挥之不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寒芒乍现!萧御锦的剑比思绪更快,手腕一翻,剑锋挽出凌厉的弧度,如银虹破空。铮——刺耳的金属交击声炸响,那支淬毒的箭矢应声断成两截,擦着她的鬓角飞溅出去。
虎口被震得发麻,萧御锦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目光如刃,冷冷扫过四周。剑柄上缠的鲛绡已被鲜血浸透。杀机未散,他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剑身形如屏障般挡在她面前,玄色衣袍被夜风掀起凌厉的弧度。
萧御锦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那纤细的脊背在他掌心下正微微发颤。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紧。他下意识收拢手臂,将她裹得更紧了些,龙涎香的衣袍彻底隔绝了外界血腥。
别怕,有本王在。萧御锦的声音低沉而稳,却压不住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
蓝婳君能清晰听到外面激烈的厮杀——长剑相击的火星溅在车辕上。呃啊!有人中箭倒地的闷响近在咫尺。箭矢哆哆哆钉入木板的震颤顺着脊背传来。可这一切都被隔绝在那件宽大的外袍之外。
萧御锦的怀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龙涎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竟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这般相救,与豺狼披羊皮何异?表面援手,内里不知盘算着什么毒计。
她本该推开这个危险的怀抱。可当又一波箭雨袭来时,萧御锦突然带着她侧身翻滚。天旋地转间,他的手掌始终护在她脑后,哪怕自己的后背重重撞上车辕也没松开分毫。
殿下!东南角清干净了!侍卫的喊声夹杂着惨叫传来。蓝婳君感觉到萧御锦胸腔震动,他似乎在发号施令,可蒙着外袍的她只听得到模糊的嗡鸣。
最清晰的反而是——他过快的心跳。原来他杀人时,也紧张得厉害。
蓝婳君不知道的是,那如雷的心跳是因她而起。
她不知道萧御锦握剑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正不着痕迹地收紧又松开;不知他每次低头看她发顶时,喉结都会不自觉地滚动;更不知他方才斩落那支毒箭时,脑中闪过的竟是十五年前那个裹在襁褓中,被他抱在手里的小团子。
萧御锦不禁回忆起,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蓝婳君。
那日阳光正好,蓝府满院宾客。他本不耐烦参加这种宴席,却在乳母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抱到他面前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五殿下要抱抱小郡主吗?
小丫头刚喝完奶,正满足地咂着嘴,睫毛又长又密,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她忽然睁开眼,乌溜溜的眸子直直望过来——那么亮,那么干净,像是能照进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萧御锦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躁动。
他冷着脸接过襁褓,却在低头时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奶香。小丫头突然冲他咧嘴一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小手胡乱抓住他垂落的发丝。
不知羞。他轻哼,却任由她拽着,这么小就会勾人,长大了还得了。
她将来是本殿的。萧御锦打断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孩的鼻尖,这么漂亮的眼睛,若敢看别人...
他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但心底那个声音却越发清晰:
——锁起来。
——养在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
——让这双眼睛永远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十五年后,她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她还生得极美,只需要一眼,便叫他心头一颤,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当她站在他面前据理力争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干净。
荒唐!真是荒唐!自从暮雪(他的发妻)过世后,多少年了,他再未有过这般心悸的感觉。
萧御锦记得自己刚出宫立府那年,才十六岁。
人人都道宁王殿下少年得志,却不知他府里的饭食要银针试毒,连寝殿的熏香都要亲信嬷嬷日日查验。那年初冬,他夜读时一支冷箭破窗而入,钉在案头尚温的参汤里——箭头上幽幽的蓝光,看得人脊背发寒。
王爷...侍卫统领跪地请罪。
无妨。萧御锦淡淡拨弄箭羽,忽然听见窗外一声轻响。
暮雪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她发间沾着雪粒,怀里紧紧抱着个食盒,小脸冻得通红:王爷,奴婢做了热汤饼...
后来他才知,这丫头是冒雪走了三里地,就为让他吃口热乎的。
后来,他不顾大臣和先帝反对,娶她做了王妃。
——
交泰殿的龙涎香熏得人眼眶发涩。
儿臣非要她不可。萧御锦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抵着父皇的剑鞘。
萧景琰听闻此言,气得直咳嗽:你可知今早御史台呈了多少折子?说你要个婢女当王妃,是藐视祖宗家法!剑锋突然挑起儿子下颌,朕只问一次——你能护住她吗?
“后果儿臣自愿承担。”
后来,林暮雪做了他的王妃,玉牒上王妃暮雪四个字,是萧御锦亲手用血描红的。
暮雪嫁给他整整两年半载,她总在子时提着灯笼来书房。
总是亲自下厨为他煮饭。
陪伴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可他终究是年少气盛,低估了那群人的狼子野心。
萧御锦记得那日朝堂特别冷。
他刚为边关军饷的事与户部争辩了三个时辰,踏着未化的晨霜回府时,却见老管家跌跌撞撞扑到马前:王爷!王妃她...
梅林里的血迹已经凝成冰,太医正哆哆嗦嗦跪在雪地里:姑娘中的是七星海棠,见血封喉...
解药呢?他一把揪住太医衣领。
此毒...此毒无解啊王爷!
榻上的人听到动静,竟挣扎着睁开眼。她手心还攥着个被血浸透的油纸包——是他最爱吃的杏仁酥,今早她特意起早去西市买的。
殿下...别皱眉...暮雪想擦他脸上的血渍,抬手才想起自己满手是毒,杏仁酥...趁热...
萧御锦这才发现,她指甲全泛着青紫。这傻丫头,分明是试毒时中的招!
谁送的点心?他声音哑得吓人。
暮雪却笑着摇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他朝服上:梅林...第三棵...话未说完,那只总为他添茶的手骤然垂落。
“暮雪。”他颤微微得握起她冰凉的手,那温度冷得骇人,像握了把新雪,分明是三月暮春,却教他指节都冻得打疼。
“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十八岁的少年单薄的身子剧烈震颤,像被暴雨打落的残叶,求你...不要走…你走了,让我如何才能活下去…
萧御锦闭了闭眼,将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压下。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为谁心动。那些风花雪月的痴念,那些缠绵悱恻的柔情,早随着发妻的棺木一同入土。
白天里,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辗转于朝堂军营,玄色官袍下裹着一具早已麻木的躯壳。他踩着政敌的尸骨步步高攀,每登高一步,脚下便多一具枯骨。权势如同陈年烈酒,将那颗早已冰冷的心浸泡得愈发麻木,却终究浇不灭灵魂深处蔓延的孤寂。
夜里,他独坐书房,对着发妻留下的那盏残灯,任凭更漏声将长夜一寸寸熬干。纵使塌侧佳丽三千,脂粉如云,却始终填不满他心底那道空缺——她的影子,如附骨之疽,在每一个声色犬马的间隙悄然浮现。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总会独自坐在亡妻栽种的海棠树下。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描摹墓碑上二字,任由夜露浸透锦袍。有时醉得狠了,他会把脸贴在冰冷的石碑上,就像当年枕在她膝头那样。
但昨日在将军府第一次见到蓝婳君时,久违的心弦蓦然震颤,恍若隔世重逢的悸动悄然漫上心头。许是教她那惊鸿照影般的容颜摄去了魂魄。所以心脏才会这般跳动。
荒唐!该死!他心中喃喃自语:世上怎会有这般摄人心魄的女子!只一眼,便教他神魂俱乱,再难自持。暮雪死后,他几乎耗尽心力,用尽了各种办法,才将那份蚀骨的孤寂锁进心底最深的暗处。但此刻,那簇本以为早已熄灭的火,竟又被无端的撩起,灼得他胸口生疼。他蹙眉凝思——蓝婳君除却这副惑人的皮囊,她究竟何处值得他如此失魂?
他十八岁奉先帝诏命,跟随蓝大将军远征北疆。初临沙场时,他第一次见血。殷红喷溅的刹那,少年握剑的指节倏然发白,胸腔里那颗从未经战阵的心,竟如受惊的稚鹿般狂跳不止,震得耳膜生疼。
夜阑人静时,思念如附骨之疽,一寸寸啃噬着他的神魂。他独坐烛影下,指尖摩挲着亡妻留下的旧物——一支褪色的绢花,半截断裂的玉簪,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残留的温度。可越是触碰,越是清醒地意识到,她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连梦里相见都成了奢侈。
白日里,他奋勇杀敌,逐渐适应了鲜血喷溅在战袍上的黏腻。鲜血溅上脸颊的温热,短暂地驱散了心底的寒寂。他杀得越狠,心便越静,仿佛只有战场上的生死一线,才能让他暂时忘却蚀骨的思念。
——可这终究是饮鸩止渴。每至夜深,血腥散去,孤寂便如潮水反噬,比先前更甚。铁甲磨砺三载,当初的稚鹿早已淬炼成嗜血的狼。他学会在箭雨中不动声色地啜饮烈酒,能在万军阵前踩着尸山谈笑自若。
萧御锦猛地闭了闭眼。怀中人挣扎的力道将他从回忆中拽回。龙涎香裹着少女特有的清冽气息钻入鼻腔,竟让他恍惚间想起暮雪最爱的那株白梅——也是这般,冷冽中透着丝丝甜香。
荒唐!真是荒唐!萧御锦又开始自我谴责起来!萧御锦的剑还滴着血,可他的心跳却比方才厮杀时更快。这太可怕了。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他向来厌恶失控,可自从昨日将军府仅看了她一眼,他的心,便开始脱轨。
本王的人,你也敢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什么叫他的人?他们分明才见过两次。第一次她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儿。可当那支暗箭袭来时,身体比理智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外袍罩住她惊惶的眼睛。指腹下的手腕纤细得惊人,脉搏却跳得又急又乱。
疯了!真是疯了!呵...他在心底狠狠斥责自己!——萧御锦,多讽刺啊——他这颗早在暮雪棺椁入土时就死去的心,居然会在另一个女人的眼波里重新跳动。原来要忘记一个人,就得让另一个人住进心里。旧伤未愈,新痛已生,却甘之如饴。
思及此,他又瞬间清醒了过来,萧御锦自嘲地勾起唇角。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因美色而动摇?可若只是美色,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在此刻?为何明知是局,却仍忍不住想靠近?
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幽香,让他恍然想起那年暮雪站在梅树下回眸浅笑的模样。可眼前人分明不是暮雪,却比暮雪更让他心神俱震。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令他既惶恐又隐隐期待。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颜,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分明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得那样鲜活,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再难自拔。
殿下!侍卫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萧御锦抬眸,眼底的柔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冷峻。他沉声下令:留一个活口。
可当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时,声音却不自觉地放柔:没事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泄露了太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暗自咬牙,却终究无法自抑地贪恋这一刻的温存。
原来情之一字,从不讲道理。动了心便是动了心,哪管缘由是皮相还是魂灵。
那情愫如附骨之疽,悄然蔓延,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萧御锦,你当真是疯了。他在心底自嘲。征战沙场多年,他向来以冷静自持着称,却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失了分寸。
她棋子,是筹码,是牵制蓝盛飞的关键——唯独不该是能让他心绪波动的人。
可那又如何?情之所钟,向来不由人。他既已动了心,便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