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被厚重的云层吞没，林家破败小院沉入墨汁般的黑暗，只有墙角蟋蟀的嘶鸣切割着凝固的寂静。林阳蜷缩在院中最偏僻的角落，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仿佛要从这坚实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对抗黑暗的勇气。他的面前，三块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碎砖勉强垒成个歪斜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豁了边的破瓦罐——那是他从厨房后头的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罐底还沾着干涸的饭粒和油污。夜风掠过院墙的缺口，带着初秋的寒意和远处黑风山脉特有的腐叶气息，吹得墙头几茎枯草簌簌发抖，也吹得瓦罐下那簇微弱的火苗疯狂摇曳，忽明忽暗，随时可能熄灭。
火光将他苍白的脸映得阴晴不定，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玄力——玄徒三阶的伪装之下，那属于玄士一阶的真实力量被压榨到极限，艰难地从指尖透出，化作一缕比烛火强不了多少的苍白火苗，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瓦罐粗糙的底部。维持这缕火焰所需的精微控制，比在废弃祖屋布置聚灵阵更加耗费心神，每一次玄力的输出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会失控反噬。经脉传来阵阵灼痛，那是强行压榨玄力带来的警告，识海深处昨夜强行施展“灵犀扰”留下的虚空感依旧盘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眩晕的涟漪。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腥气和劣质柴火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刺喉的辛辣。爷爷林震天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咳出暗红血沫的苍老面容，管家福伯说起“赤阳参”时那近乎绝望的叹息声，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咳…咳咳…阳儿…不…不必费心…老毛病了…”爷爷虚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林阳猛地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一丝咸腥，强行压榨出更多一丝玄力，那缕苍白火苗终于稳定了些许，散发出足以烘烤瓦罐的微弱热量。
他不再犹豫，动作迅捷地从脚边一个破布袋里掏出几株蔫头耷脑的草药——敛息草叶片边缘已经枯黄卷曲，幻形花蕊色泽暗淡带着霉点，还有几根干瘪得如同枯枝的“伪根”，这都是他白天在城西鬼市最偏僻的角落，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从快要收摊的老农那里“捡”来的处理货，药效恐怕十不存一。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株敛息草，指尖捻动，枯黄的叶片碎裂，散发出一种类似陈年旧书的淡淡霉味。他屏住呼吸，将碎叶投入瓦罐。
嗤——！叶片接触温热罐底的瞬间，一股带着草木灰烬气息的青烟腾起，刺得林阳眼睛发酸。他不敢分心，全副心神都沉入对那缕苍白火苗的控制，玄力火焰的温度必须保持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区间：温度稍高，这些本就劣质的药材瞬间便会化作飞灰；温度稍低，则无法萃取出药草中那点可怜的有效成分。他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巴处悬停片刻，“啪嗒”一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幻形花蕊投入，罐中粘稠的墨绿色汁液表面浮起一层细密的、令人不安的灰白色泡沫，如同死水潭里腐败的浮萍，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劣质脂粉和腐烂甜香的怪异气味，熏得林阳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恶心，用一根捡来的细树枝，笨拙而专注地搅拌着罐中越来越粘稠的药液。每一次搅动都小心翼翼，树枝触碰罐壁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指尖因高度紧张和玄力透支而微微颤抖，后背的旧伤在寒夜中隐隐作痛，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精神和缓慢的熬炼中一点点流逝。罐中药液的颜色由墨绿转为深褐，再慢慢沉淀成一种浑浊不堪的暗黑色，粘稠得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那股怪异的混合气味也越来越浓烈，霉味、腐甜香、焦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顽强地钻入鼻腔，挑战着忍耐的极限。当最后一株干瘪的“伪根”投入，在药液中缓缓融化消失时，林阳眼中精光一闪，低喝一声，双手猛地结出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变形的印诀——这是《玄天秘录》炼药篇记载的最基础凝丹手印，以他目前的魂力修为，只能勉强模拟其形。
嗡！瓦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罐内粘稠如泥的药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揉捏，艰难地收缩、凝聚。林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识海中那本就枯竭的魂力被这强行施展的手印再次狠狠抽取，眩晕感如同重锤砸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刺激下，榨取最后一丝魂力维持着印诀。
噗！一声沉闷的轻响，伴随着一股更加浓郁刺鼻的焦糊怪味，几颗龙眼大小、灰扑扑、表面坑洼不平、甚至带着细微裂痕的药丸，从罐底翻滚着浮出浑浊的药液表面，静静地躺在罐底。成了！林阳像被抽掉了骨头，脱力地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的刺痛和识海的眩晕。他看着瓦罐里那几颗卖相极其糟糕的丹药，非但没有嫌弃，眼底反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还带着余温的“伪装丹”。丹药入手粗糙，毫无光泽，沉甸甸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苦、土腥和霉变的怪味。他凝视着这颗丑陋的丹药，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犹豫，仰头将其丢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丹药入口即化的温润。伪装丹坚硬得像颗小石子，带着沙砾般的质感，重重地滚过舌苔。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苦难的极致苦涩，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口腔里轰然炸开！那苦味霸道而尖锐，瞬间淹没了所有味觉神经，直冲天灵盖，呛得林阳瞬间瞪圆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他猛地弓起身子，干呕起来，胃部剧烈痉挛。这苦味甚至超越了味觉的范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冲击力，让他的意识都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他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不能吐出来，脸颊肌肉因极度的忍耐而扭曲抽搐。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苦涩吞噬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清凉气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从丹药核心深处悄然涌出，顺着咽喉滑入腹中。这股清凉气流所过之处，那霸道绝伦的苦涩感竟奇迹般地被抚平、驱散。
更奇妙的是，这股气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一层无形的、带着微弱凉意的薄膜，轻柔而坚韧地覆盖在他的经脉和气海之上。体内那属于玄士一阶的真实力量波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压缩、禁锢，迅速收敛、沉寂。几个呼吸之后，林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稳固地回落到玄徒三阶的水平，甚至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废柴”——连一丝可能引起怀疑的异常波动都被完美掩盖。
成功了！林阳缓缓松开捂住嘴巴的手，大口喘息着，如同刚从溺水中挣扎上岸。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剩下的几颗灰扑扑、散发着怪味的丹药，脸上那因极致苦涩而扭曲的表情，缓缓被一种混杂着疲惫、痛苦和巨大成就感的复杂神色取代。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口腔里依旧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苦味余韵，舌根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然而，他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最终形成一个近乎狰狞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成功了！这苦涩到灵魂深处的丹药，是他守护至亲、对抗强敌的第一面盾牌，也是他在这绝境中，亲手凿开的第一道微光！他珍惜地将剩下的几颗伪装丹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那粗糙的触感和残留的怪味，此刻却成了最珍贵的勋章。
他抬起头，望向爷爷林震天居住的主院方向，那里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巡夜家丁灯笼的微光偶尔晃动。寒风卷过，吹动他汗湿的额发，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都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燃烧不熄的决意。伪装已成，气息已匿。接下来，便是静待风暴，然后……撕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