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热气如一层层柔软的纱幔,在温泉池上缭绕不去。姜袅袅将自己深深浸没在这片温热之中,仿佛要借由这流动的暖意,涤净从外界沾染的每一粒微尘,以及……那些烙印在雪肤上、令人心慌羞耻的暧昧痕迹。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她,一遍遍抚过周身,直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翻涌的心绪也如同被熨烫过一般,终于平复了几分。
待她从水中起身,换上的是一身崭新的樱粉色软罗襦裙。衣料细腻柔软,贴合着微润的肌肤,行动间如月下流淌的溪水,泛着柔和而不张扬的光泽。裙摆上,用稍深一点的丝线绣满了细密的缠枝莲纹,枝蔓缠绕,莲花亭亭,既显清雅,又暗合着某种绵长的寓意。
湿润的青丝来不及细细烘干,只用一支素净的羊脂玉簪松松绾起一个随意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挣脱束缚,带着潮湿的水汽,蜿蜒地贴在她白皙修长的颈侧,宛若水墨画笔法在宣纸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平添几分慵懒风致。
长时间的温泉浸泡,热意早已熏蒸得她双颊绯红,那红晕并非涂饰的胭脂,而是从肌肤底层透出的健康血气,如同初春桃花最娇嫩的那一瓣。她的眼眸也像是被这暖泉与春水彻底洗涤过,褪去了所有杂质,显得格外清澈、潋滟,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纯净与柔软。此刻的她,宛若一支带着晨露的新生芙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清新娇嫩、令人心折的气息。
方才在温泉中独处的宁静,让她暂时抛却了先前的窘迫与惊惧,心情刚刚好转些许。
岂料,她甫一踏出门,抬眸便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竟仍好整以暇地在庭院中,从未离开过。
方才舒缓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恼意。
她漂亮的杏眼立刻瞪圆了,眼尾那抹被水汽蒸腾出的红晕,此刻更衬得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瞪视着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与不悦,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你怎么还在!” 她的声音带着沐浴后的些许慵懒,但更多的却是娇叱的意味。
见姜满悠然自得地坐在凉亭中,恰好是姜袅袅先前休憩的位置。
他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举手投足间尽是闲适从容,仿佛先前那些逾矩的侵犯,令李玄稷与她心生隔阂的种种,都与他毫无干系。
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看得姜袅袅心头火起。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啪”地一声撑在他身前的桌上,俯身逼近,一双美目圆睁,自以为摆出了最凶狠的姿态:“你什么意思!”
她娇嗔道,声音里裹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出乎意料的是,姜满非但没有被她吓住,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面具下的眼尾微挑,不笑时显得深沉难测,可此刻粲然一笑,那眼底的冰霜尽数化去,竟透出几分符合他年岁的飞扬神采。
眼眸弯成好看的弧度,其中光华流转,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恰逢凉亭畔那株苦楝树花期正盛,一树繁花如烟似雾。淡紫色的细小花朵,成千上万地簇拥在枝头,织成一片朦胧的云锦,几乎要将枝叶都淹没。
他清朗的笑声传来的那一刻,仿佛也引来了风。一阵清风应和着那笑声,温柔地拂过繁密的树梢,枝桠轻颤,刹那间,吹落了无数柔嫩不堪的瓣儿。
那淡紫色的楝花,细碎如星,此刻却汇成了一场迷离而温柔的香雪,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地将那座凉亭笼罩。
它们围绕着亭中的两人,不疾不徐地翩跹飞舞,如同有了灵性的小小精灵。有几片最为调皮的花瓣,乘着风,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姜袅袅尚未完全干透,微带潮意的发间,仿佛为她簪上了几缕生动的春色,更有几片眷恋地栖在她樱粉色的柔软裙裾上,与银线的缠枝莲纹悄然相依。
在这漫天飞舞的,如梦似幻的淡紫花雨中,他微微侧头看来。那双含笑的眼眸映着天光与花影,明亮得惊人。
看着他那张在纷扬花雨中愈发显得俊逸非凡的笑脸,姜袅袅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而巨大的东西填满、击中。方才盘桓在心头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羞恼,此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美景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一时忘了言语,忘了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人与那场花雨,看得失了神。
“阿满?”
姜袅袅凝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声音轻轻。她看着他,仿佛要透过那故作陌生的姿态,看进他灵魂深处。
姜满原本打定了主意,先不与她相认,他用冷漠与疏离来武装自己。
可当姜袅袅缓缓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指尖朝着他的脸颊伸来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看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期盼与脆弱的神情。
那只手,曾在他幼时无数次抚过他的发顶,拭去他的泪水,给予他唯一的温暖。
此刻,它正穿越多年的分离,向他靠近。
他想后退,想躲开,想维持伪装。
可他如同被钉在原地,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内心深处那股汹涌,被他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无法逃离。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更是不舍。
这简单的伸手动作,对他而言,却是无法抗拒的召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
坚持和谋划,在她想要靠近自己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终于认命般地闭上了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任由那预想中的触碰降临。
那副仿佛长在他脸上的狰狞面具,此刻却被姜袅袅轻轻巧巧地取了下来。
面具之下,露出的是一张与李玄稷极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容颜。
依旧是那般俊美无俪的轮廓,眉眼鼻唇如同一个模子刻出,但常年边塞风沙的磨砺,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沉的痕迹。
他不像李玄稷那般带着帝王天生的威仪,而是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野性。
虽然不似幼时那般与李玄稷如同镜中倒影,分毫不差,但骨子里的相似,依旧一目了然。
对于姜袅袅而言,容貌的辨认早已不是关键。
上一次,李玄稷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容貌相似的替身,试图安抚她,她只一眼便知那不是她的阿满。
那人与李玄稷外貌再像,也模仿不出阿满的心性。
眼前这人,即便没有取下这面具,她就已经知道了。
她的心认得他。
容貌可以伪装,声音可以改变,但那由无数个日夜相伴,亲手喂养,细心呵护所凝结成的纽带,那融入血脉的直觉,永远不会欺骗她。
姜袅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滚落,砸在姜满的心上。
他心中那点因多年分离而积攒的怨气,在这温热的泪水中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惜与懊悔。
他将哭泣的人儿紧紧揽入怀中,那双惯于执剑握戟,布满粗茧的大手,此刻却惊人的温柔,小心翼翼地抚过她颤抖的脊背。
“我好想袅袅。”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深沉思念。
姜袅袅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委屈得不能自已,一边抽泣,一边用没什么力气的拳头捶打着他硬邦邦的胸口。
“你怎么才来看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忘了……”她哭得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娇气得让人心尖发颤。
姜满将她抱得更紧,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常年习武,身形较之李玄稷更为魁梧,宽肩窄腰,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
他双手如铁钳般牢牢扣着姜袅袅纤细的肩头,让她几乎是跨坐在自己紧实的腰腹之上,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杜绝了她任何一丝逃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