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的右肩撞在裂谷岩壁上,碎石擦过耳际时,他听见林慧真闷哼一声——她护着赵明远滚落的姿势,像只展开翅膀的鹰。
等终于在斜坡上停住,他立刻翻身去拽林慧真的胳膊,指腹触到她衣袖上的湿黏,是方才钟乳石崩裂时擦出的血,此刻正顺着她手指往下淌,在岩面上洇出暗红的细流,滴落之声如沙漏计时,嗒、嗒、入缝即消。
“我没事。”林慧真咬着牙推开他的手,反手摸向腰间长鞭——鞭绳已被新藏会的短刀割断,只剩半截牛皮鞭梢垂着,在幽蓝微光里晃出残影,像一条濒死蛇尾抽搐最后的弧线。
她抬头望向裂谷上方,被巨石封死的洞口漏下的光比萤火虫还弱,“退路断了。”
洛桑仁波切单膝跪地,人骨念珠在掌心攥得发白,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的僧袍被划破几道口子,露出底下暗红的衬里,像被撕开的血痂;冷风从裂缝钻入,拂过裸露皮肤,激起一阵战栗的麻意。
“地缚机枢……”他低诵的佛经突然卡住,抬头时眼白里浮着血丝,“方才那震动不是自然塌陷,是有人在引动古苯教的镇山机关。”
“镇山机关?”方清远摸向怀里的石碟,它们仍在发烫,沟槽里的血珠已经凝固,像嵌了层暗红的釉,指尖划过时竟有细微刺痛,仿佛那血仍活着。
裂谷深处的呼吸声更近了,带着潮湿的腥气,混着硫磺味直往鼻腔里钻,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腐烂的苔藓。
他想起方才深坑底的幽蓝微光——那光,和石碟上燃烧的火苗,颜色一模一样,连温度感都相似,灼得胸口发闷。
“看前面。”伊万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混沌。
这个总带着工程师眼镜的苏联人正半蹲着,检波仪贴在岩壁上,红灯急促闪烁,频率与塌方时完全一致。
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瞳孔微微收缩——他在数据流中认出了那个共振峰:9.4hz,档案7-K中标记为“唤醒频率”。
“石桥。”他嗓音发紧,手指已在录音键边缘待命,“有人给我们留了条路……也留了句话。”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裂谷中段横亘着一道天然石桥,宛如巨兽残齿,桥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纹,在青灰冷泽中泛着死寂光泽,似月下冻湖将裂未裂。
林慧真扶着赵明远踉跄上前,指尖刚触到桥边断裂处,眉头便拧成了结:“卸压裂。”她扯下一缕被血浸透的袖布,蘸了蘸岩面渗出的水——水珠滑落时拉出细丝,带着铁锈的涩味,“岩层剥离方向统一,受力点在东侧——有人算准了震动频率,让这里刚好在我们跌落时形成通道。”
“算准我们?”方清远的拇指摩挲着石碟边缘,突然被一道细槽划破,血珠落在桥面上,瞬间被龟裂纹吸得干干净净,连痕迹都未留下,仿佛大地张口吞咽。
他瞳孔微缩——方才赵明远被抢的人皮文字,是否也有这样的吸血性?
难道这桥……是以血为引?
“或者……”林慧真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她抬头望向石桥对面的峭壁,那里有个黑洞,洞口爬满钟乳石,像巨兽咧开的嘴,冷风从中涌出,舔过脸颊,带着尸蜡般的腻感,“这是给我们留的路。”
话音未落,赵明远突然剧烈抽搐。
他原本被林慧真搀着的胳膊绷得笔直,指节泛白如骨,双眼翻出眼白,只剩眼尾一点黑瞳,像被线牵着的傀儡。
就在跌落瞬间,他的左手曾按在刻有扭曲人皮文字的岩壁上,指尖沾满蓝灰色粉尘——此刻那些粉末正随血液渗入经络,化作体内奔窜的寒流。
“……石舌不开,骨门不启……”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混着血沫喷在桥面上,“九子归位,血洗昆仑……”
“按住他!”洛桑扑过去,人骨念珠套住赵明远的手腕。
但那手腕硬得像铁,竟将念珠挣得“咔”地裂开一颗。
林慧真反手扣住赵明远的肩井穴,却觉他体内发烫,烫得她掌心发疼,又隐隐透出阴寒,如同握住了冬日墓碑。
伊万的动作更快。
他不知何时摸出台黑色录音机,磁头对准赵明远的嘴,手指在按键上翻飞。
方清远瞥见他调整磁头角度时,袖口闪过一道银光——是枚苏联克格勃的徽章,边缘已磨损,却依旧冷硬如钉。
“九子归位”这四个字撞进他耳朵,让怀里的石碟突然剧震,几乎要挣开衣襟,烫得他胸口一缩。
赵明远的抽搐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猛地咬破舌尖,鲜血喷在桥面裂缝里,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啜饮。
人往后一仰,若不是林慧真及时托住,就要栽下桥去。
洛桑的念珠滚落在地,其中一颗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极小经卷——他刚才分明用了“降魔印”,竟没制住一个普通人?
岩洞陷入死寂,只有水珠从钟乳石尖端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像倒计时的钟摆。
方清远缓缓握紧石碟,掌心传来一阵灼痛——刚才那句话,竟让它震动不止。
“录音完成。”伊万按下停止键,指腹在磁头边缘轻轻一擦,将一粒蓝灰色粉尘抹进掌心。
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方清远怀里的石碟,又迅速移开,“这声音……该让专家分析。”
方清远没接话。
他盯着赵明远嘴角的血,那血不是红的,是暗紫,像被什么东西浸过,在幽蓝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泽。
洛桑伸手探他的脉搏,忽然皱眉:“他体内有股阴寒之气,像……”老高僧的喉结动了动,“像被人种下了骨蛊——需以活体为媒,蓝尘为引,方才触壁时,他已中招。”
裂谷深处的呼吸声突然加重,震得石桥微微发颤,脚底传来细微的震感,如同地底有巨兽翻身。
“我们必须过去。”方清远低声道。
他将剑穗红绳系石试探,确认安全后率先踏上桥面。
碎步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完好的岩石节点上。
林慧真扶着赵明远紧随其后,伊万殿后,三人影子被幽蓝光照得拉长扭曲,如同爬行的鬼魅。
直至踏上对岸,方清远才发觉自己手心已被剑柄勒出血痕,掌纹间渗着冷汗。
进洞道的瞬间,潮湿的霉味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黏在舌根,令人作呕。
岩壁上的蜂窝状小孔在粘稠的蓝绿光中泛着冷光,像无数只闭合的眼睛,静静窥视。
洛桑突然停步,金刚杵重重顿在地上:“空语窟。”他的声音发涩,“古苯波教徒用活人喉骨嵌入孔中,取喉舌代神言,风声过孔,便是神谕。”
方清远抽出七星龙渊,剑尖轻敲一处孔洞。
“嗡——”低沉的共鸣声从孔内传出,像有无数根细弦同时震颤,指尖传来微麻的共振。
林慧真摸出随身音叉,在掌心敲了敲,凑近孔洞——音叉的震颤突然变缓,“不对。”她的手指在岩壁上快速游走,触感粗糙中带着微妙的凹凸,“这些孔的间距是按照五音十二律排的……整个通道是个共鸣腔!”
“所以之前的震动?”方清远想起洞厅坍塌时的轰鸣,“是有人用震动频率触发了这里的机关?”
林慧真点头,发梢扫过沾血的脸颊:“要通行,必须用特定节奏敲击孔洞,否则……”她的话被方清远的剑尖点在第七个孔洞上的轻响打断。
那声音比之前高了半调,岩壁深处传来“咔嗒”一声,像是锁芯转动。
“赵明远!”她突然转身,“他刚才抽搐时,拍打胸口的节奏!”
众人这才注意到,赵明远昏迷前无意识捶打胸膛的动作,竟和方才方清远敲击的节奏重合,每一拍都精准对应。
林慧真摸出随身铜管,按照那节奏依次敲击七处孔洞。
第一击,第三孔震颤;第二击,第五孔共鸣;第七击落下时,整面岩壁发出“吱呀”声,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后方陡峭石阶。
“小心。”伊万的手刚要往前伸,被林慧真拽住手腕。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另一只手指向石阶边缘——那里有层极薄的水晶膜,在微光下反射出细密的倒刺,触之即断的脆响隐约可闻。
方清远解下剑穗上的红绳,系住块碎石,缓缓垂向石阶。
绳索刚触到水晶膜,“唰”地一声,数十根骨刺从膜下弹射而出,扎进上方岩壁,发出“噗噗”闷响,余音在通道内回荡不绝。
林慧真倒吸口冷气:“这要是踩上去……”
“我记得这条路……”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明远不知何时醒了,正摇摇晃晃往石阶上走,额角的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凝成颗血珠,坠落时砸在岩面,无声无息。
“我在梦里走过三次……”他的瞳孔散得很开,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大的,“第一次,石舌吞了我的左鞋;第二次,骨门咬断我的右指;第三次……”
“第三次怎样?”方清远抓住他的肩膀,却觉那肩膀轻得像纸,“第三次你看到了什么?”
赵明远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黑血从齿缝里渗出来:“第三次,我看见自己的头,在祭坛中央……”话音未落,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倒去。
洛桑眼疾手快抱住他,人骨念珠再次套上他的手腕——这次,念珠上的金刚杵纹路发出微光,赵明远体内的阴寒之气竟被逼出一缕,化作黑雾钻进岩壁孔隙,发出轻微的嘶鸣。
“有些记忆,不该属于活着的人。”洛桑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他抬头望向石阶深处,那里的幽蓝光晕更浓了,如液态般贴着岩壁流动,万物轮廓正在融化。
方清远走在最前,七星龙渊剑出鞘三寸,剑气割开前方的黑暗,带起一丝金属冷香。
林慧真扶着赵明远跟在他身后,长鞭断口处缠着从衣角撕下的布,偶尔扫过岩壁,发出“啪啪”轻响,像夜行者敲打门环。
伊万落在最后,检波仪的红灯一直在闪,他的手指在仪器上快速操作,记录着空气中残留的声波频率。
石阶越走越陡,幽蓝微光渐渐变成了幽蓝光晕。
方清远的鞋尖突然触到块平整的岩面——石阶到头了。
光晕中,隐约可见圆形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