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下坠感,并非来自重力,而是源于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锈迹斑斑的铁梯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脊骨,每向下挪动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耳膜上刮出细密的战栗。
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碎玻璃,呼出的白气在手电光柱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旋即又被下方的黑暗吞噬,仿佛连温度都被这深渊一口吞下。
脚下的深井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李漱玉仪器显示的垂直深度在单调地跳动着:一千米,一千零五十米,一千零九十米……数字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倒计时的丧钟。
当数字定格在“1097”时,脚下那逼仄的管道豁然开朗。
几人几乎是同时落地的,脚踩在一种坚硬而光滑的物质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声音撞上穹顶又反弹回来,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脚在石室深处同步踏地。
手电的光芒撕开浓雾,一座无法用常理形容的地下石室赫然呈现在眼前。
它通体由一种纯粹的黑色晶石砌成,圆形,穹顶高耸,光线照在上面,非但没有反射,反而被尽数吸入,显得愈发深邃,仿佛整座空间是一只闭合的巨眼。
四壁之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图腾诡异地交织在一起:一边是繁复扭曲的日式阴阳师符咒,墨线如蛇般盘绕,散发出阴冷的腥气;另一边则是威严霸道的满清龙纹,金粉斑驳,却透出铁锈般的焦灼味。
两种力量仿佛在这里达成了某种恐怖的平衡,互相钳制,又彼此依存。
石室正中央,一口倒置的青铜小钟从穹顶垂下,悬于离地半米之处。
钟体古朴,绿锈斑驳,但真正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钟内那个本该是钟舌的位置,竟穿着一枚更小的古旧铜铃。
手电光束聚焦过去,铃身上有着繁复的刻痕,似符箓、似文字、似图案,方清远一行人越看越觉得妖异,心跳不停的加速,耳中竟隐隐浮现出低语般的嗡鸣,仿佛那铃纹在读他们的名字。
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密的寒栗,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正从铃中伸出,轻轻缠绕在他们的脖颈上。
“不要看钟!这个钟有古怪!”方清远猛喝一声,众人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湿冷的布料紧贴脊背,寒意直透骨髓。
“就是它。”方清远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显得有些发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皮卷上记载的‘魂铃’。”
“不对劲。”李漱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惊骇。
她一直蹲在地上,指尖触着冰凉的黑晶地面,手中的高精度测震仪屏幕上,一条诡异的波形线正随着某种频率微微起伏,那节奏竟与她手腕的脉搏隐隐同步。
“这座石室……整座石室都在震动,频率和这个铃铛完全同步。这铃不是一件死物,方大哥,它像一颗心脏……它在和整个长白山的地脉共振!”
她的话音未落,王援朝已经绕着石室快步走了三圈,脚步踩在晶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的脸色比这地底的空气还要苍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抖。
他死死盯着墙壁上那些龙纹与符咒,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仿佛看到了祖先的诅咒在眼前复活。
突然,他双膝一软,竟朝着那口青铜小钟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晶石上,发出一声闷响,额角瞬间渗出血丝。
“仙家早就说过,这东西不是宝贝,是‘魂钉’!”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它钉在这里,是为了镇着一个绝对、绝对不能醒过来的东西!”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要想取走它,必须‘血祭三通’!要么……要么死一个能跟鬼神说话的通灵之人,用命来换。要么……让一个活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念头、记忆、七情六欲,全喂给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嘶吼道:“我阳气足,念头也干净,我来!”
“不行!”方清远如铁钳般的手按住了他试图起身的肩膀,掌心滚烫,与王援朝冰冷的肩头形成鲜明对比,“你搞反了!正因为你阳气旺盛,意志刚强,一旦被它吞噬念头,等同于最精纯的养料,你的魂魄会被撕扯得连渣都不剩!”
王援朝还要争辩,方清远却已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那枚“安魂定魄”铃。
他的眼神在飞速闪烁,似乎在脑海中推演着无数种可能,额角渗出细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带来一阵微痒的刺痛。
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我有办法。既然不能硬碰,那就让它自己毁了自己。”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符纸的颜色比寻常的更深,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符文也更加复杂诡异,隐隐透出一股逆反、悖乱的气息,指尖触之竟有轻微的灼痛感。
“这是玄真教的镇派秘符‘逆音引’,可以引动法器之力反噬其身。我用它引动铃声自震,只要震断连接铜铃和钟体的铃舌,我们就能在不惊动‘魂钉’主体的情况下,取铃不取魂!”
“等等!”就在方清远准备上前的瞬间,李漱玉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地面!你们看地面!”
两人闻声低头,借着手电光才惊恐地发现,脚下那些看似浑然一体的黑晶地板,其实是由无数块不规则的晶石拼接而成,而那些细密的砖缝,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竟然构成了一幅巨大而隐晦的星图!
指尖轻抚过缝隙,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像是某种古老文字在皮肤下游走。
“这是……陈玄直道长提到的‘北阴二十八宿阵’!”李漱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个阵法每十二个时辰轮转一次星位,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鬼金羊’!大凶之位!一旦在这个星位上强行扰动阵眼,‘吞魂’机制会被立刻激活,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了!”
“那他娘的到底该怎么办!”王援朝急得一拳砸在地上,指节崩裂,血珠溅在晶石上,竟被迅速吸收,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李漱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有唯一的办法。必须有一个通灵者,在阵法范围之外,用特定的鼓点敲击,逆打七星步,用阳间的声煞去扰乱阴间的星轨,为我们争取时间。但这个过程绝对不能停,一旦停下,阵法反噬,敲鼓的人会第一个被撕碎!”
话音刚落,王援朝二话不说,拿出萨满神鼓,一屁股盘坐在星图阵法边缘之外。
鼓面是人皮所制,触之微温,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未散的魂息。
“通灵我算半个,这个我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猛地击打在鼓面上,口中同时念起了一段晦涩而苍凉的萨满古调。
“咚!咚咚!咚!”
鼓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每一次震动都让胸腔发麻,血液随之共振。
方清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个箭步冲到铜钟前,将那道“逆音引”符箓“啪”的一声贴在了铜铃之上!
在短暂的静谧之后,“嗡——”那枚小小的铜铃仿佛被注入了万钧之力,发出一声刺耳欲聋的嗡鸣!
整座石室剧烈摇晃,墙壁上的黑晶开始像水面一样蠕动,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从晶石中浮现出来,无声地哀嚎,那凄厉的景象仿佛能将人的理智直接扯碎。
他们的影子在晃动的晶石上被拉长、扭曲,如同被无数只手撕扯。
悬挂铜铃的铃舌在剧烈的自震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眼看就要断裂。
一个他绝不该在这里听到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林慧真!
她的声音急切而惊恐:“清远,快住手!你们搞错了!那个铃铛是封印,不是钥匙!松本玄一郎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它响起来,而不是让它沉默!”
方清远心头剧震,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他猛然回头,顺着阶梯向井口望去——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正是独自一人追来的林慧真。
她的脸色在手电光下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妖异而陌生的光芒。
方清远死死地盯着她,大脑在瞬间以百倍的速度运转起来。
三秒钟,仅仅三秒钟的对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你……不是她。”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铃舌应声而断,那枚铜铃脱离了青铜小钟的束缚,掉落在地。
诡异的是,它没有发出预想中的清脆响声,而是发出了一声极轻、极闷的——“叮”。
那声轻响没有向外扩散,反而像一个微型的黑洞,将周围所有的声音,包括王援朝的鼓声、墙壁的哀嚎、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心跳声,尽数吸了进去。
整座石室,刹那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发疯的死寂。
一秒钟后,从地底的最深处,传来一声沉重到无法形容的吞咽声。
那声音不像是岩层错动,更像是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刚刚咽下了第一口唤醒它的血食。
阵外的王援朝闷哼一声,鼓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他的双耳中缓缓流出。
方清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铃,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来自冥府的寒铁。
李漱玉苏制电筒照着方清远手上的的铜铃,方清远的手指摸到铜铃的内壁,竟然还刻着一行隐约的小字:“魂归舌室,帝醒.......”。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井口的“林慧真”已经开始顺着生锈的铁梯,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下来。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神只的、冰冷的微笑。
“你们……”她轻声说道,声音在死寂的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愉悦,“终于把门打开了。”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
就在那白皙的掌心之中,一个由幽光构成的、半透明的铃铛虚影赫然浮现——那正是与松本玄一郎手中一模一样的东西。
深渊,已开始借她之身,行走人间。
她一步步走下阶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三人崩溃的神经上。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幽暗的光芒如旋涡般流转,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石室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口中却用一种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浓重日式口音的沙哑声调,缓缓说道:
“三通血祭,已成其一。铃舌断裂,魂门初启。而你们……亲手为‘冬帝’铺就了归路。”
她每说一个字,空气便骤然冷上一分,仿佛有无形的霜雪自她体内蔓延而出,沿着铁梯、地面、墙壁无声攀爬,黑晶石面竟浮现出细密的冰裂纹,如同某种古老封印正在层层崩解。
“林慧真”的双瞳彻底化作幽绿色,宛如深井中燃起的鬼火,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皮肤下竟有细微的铃形纹路浮现,如活物般游走。
“你们以为在破解封印?不……你们是在完成仪式。‘魂钉’非镇他物,而是养他——以千魂低语为食,以地脉震颤为息,以人心之执念为引。”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无数个空洞的腔体中共振而出,令人牙根发酸。
“现在,他醒了。而她……早已不在。”
话音落时,她脚下的影子忽然扭曲拉长,竟不是一个人形,而是一尊倒悬的铜钟轮廓,钟内悬铃无风自动,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绵延不绝的哀鸣。
“”小心!她被魂被侵蚀了!”,不远处传来陈玄直急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