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伦斯塔的严冬,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寒风是永不止息的号角,冰雪是试图掩埋一切尸骸的裹尸布。
黑石城堡主堡大厅内,篝火的光芒在人们紧绷的脸上跳跃,映照出的不是温暖,而是深重的忧虑。
那几袋阿尔伯特公爵“慷慨”赠予的粮药,如同盘踞在角落的毒蛇,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莉亚带着几个妇人,指尖冻得通红,正以近乎虔诚的谨慎分拣着麦粒,每一粒颜色深暗、胚芽处带着可疑霉斑的,都被她用冻僵的手指小心翼翼捻出,放入一个粗陶碗中,动作缓慢而精确,仿佛处理的不是粮食,而是点燃的引线。
玛莎婆婆佝偻着背,凑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她干枯如树皮的手指捻起一点所谓的“金疮药”粉末,先是嗅,再是极小心地用舌尖尝了毫厘,立刻呸地吐掉,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淬毒般的寒光。
“黑心莲粉末磨细了充数,混了晒干的沼泽腐根…好得很,敷上去,伤口瞧着结痂,内里烂得更快!”
她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
“这滋补药膏…哼,用发霉的蜂巢和性燥的烈阳草顶替了温和的月华花蜜与沉血藤…喝下去短时提神,实则烧干骨髓里的那点油星!阿尔伯特…好一个心肠烂透的叔父!”
易没有看那些毒物,他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被狂风卷起的漫天雪沫。
城堡的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暮色森林像一头匍匐的、饥饿的黑色巨兽。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漆黑的眼眸深处,是比窗外寒冬更冷的静默风暴,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窗台上敲击着,那不是焦躁,而是大脑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与风险。
阿肯忍不住,一拳砸在夯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少爷!这口恶气难道就这么咽下去?一把火烧了干净!”
“烧?”
易缓缓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那是懦夫的行径,也是最大的浪费。”
他走到那堆“礼物”前,目光如同打量战场上的缴获,
“毒蛇的獠牙,拔下来,磨利了,就是最好的匕首。”
他看向莉亚:“所有确认霉变有毒的,分门别类,用油纸包好,标记清楚。那些看似无恙的陈粮,也单独存放,没有我的命令,一粒不准入口。”
他的目光转向玛莎婆婆:“婆婆,劳烦您,将这些‘良药’也分分类。哪些见血封喉,哪些烂肉蚀骨,哪些…能让野兽癫狂发情,或者腹泻脱力,都请您一一指明。”
布伦特粗重的眉毛拧在一起,随即恍然大悟,瓮声瓮气道:“少爷,您是想…喂狼?”
“喂?”
易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
“是请客。请暮色森林里所有饥肠辘辘的‘邻居’,吃一顿公爵大人赐下的盛宴。”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又混合着奇异的兴奋。
“把这些好东西,混合上动物油脂、或是它们最喜欢的腥膻之物,做成香飘十里的饵料。撒在它们惯常行走的路径上,撒在那些对我们威胁最大、却又互相忌惮的猛兽领地之间…或者,撒在我们希望它们去‘拜访’的、我们看不见的敌人门口。”
科尔眼中精光爆射,忍不住抚掌,声音压得极低:“妙啊!祸水东引,借刀杀人!既能消耗狼群,又能制造混乱,说不定还能让林子里那些更隐秘的东西互相撕咬!最关键的是,公爵会以为我们愚蠢地吃下了他的毒饵,放松警惕!一石三鸟,不,四鸟!”
“但要小心!”易语气骤然凌厉,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处理这些东西,必须戴厚皮手套,事后用皂荚和清水反复冲洗,制作和投放饵料,等索林叔伤势好转,由他亲自指挥,或者指定他最信任的老猎人执行。过程必须绝对隐秘,标记必须绝对清晰,决不允许有任何一点疏漏,更不准让我们自己的人、牲畜,甚至一条狗误食。违令者,以叛领罪,立斩无赦!”
“是!少爷!”众人心神一凛,齐声应道,一股混合着恐惧和亢奋的情绪在弥漫。
鹰巢城,公爵书房 ,温暖如春。
壁炉里的火焰燃烧着昂贵的香木,发出噼啪的轻响。
阿尔伯特·德文希尔公爵穿着一身丝绒便袍,指尖优雅地晃动着水晶杯中的琥珀色烈酒,书记官罗德里克躬身站着,脸上带着谄媚而谨慎的笑。
“…东西已经安然送达,那边人手不足,场面混乱,看样子是感恩戴德地收下了,并未见任何异常查验。”罗德里克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公爵轻笑一声,声音醇厚却毫无温度:“饥饿是最好的厨师,能掩盖任何异味。塞弗伦大师的‘小玩意儿’,准备得如何了?”他的目光投向壁炉旁的阴影。
阴影里,枯槁的老法师塞弗伦如同融进去的一尊雕像,只有偶尔睁开时那双浑浊灰白的眼睛才证明他是个活物。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混合药剂已备妥,无色无味,入水即融,症状酷似突发恶疾…只待‘毒蝎’玛拉考尔的人就位,便可投入水源。届时,恐慌会比瘟疫传播得更快。”
公爵满意地颔首,抿了一口酒:“很好。让那小子先为他内部的焦头烂额和不断减员而绝望吧。帝国的目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元老院那几个老狐狸,最近似乎对边境稳定格外‘关心’。金雀花那帮逐利的鬣狗,鼻子也灵得很,已经凑上去了。我们不能落下把柄。”
他看向罗德里克,语气转为冰冷:“告诉玛拉考尔,手脚干净点,要像一场不幸的意外。我要看到的是法伦斯塔彻底陷入混乱和绝望,而不是引来元老院或者金雀花的深入调查。如果他把事情搞砸了…”公爵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罗德里克猛地一颤,连忙躬身:“是,公爵大人!我一定将您的意思准确传达!”
金雀花商会,灰岩镇分会密室。
伊薇特执事站在巨大的羊皮地图前,指尖依然点在法伦斯塔的位置上,哈维管事刚刚汇报完易领主力排众议、坚持筛选粮药以及发现未知惰性金属成分的情况。
“不是挑剔,哈维,是求生。”
伊薇特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光芒,
“阿尔伯特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还要下作。他把毒药裹上了糖衣。这位年轻的领主,比我们预想的要敏锐和坚韧得多。”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地图,
“这份敏锐,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而坚韧,则意味着他或许能在阿尔伯特的绞索下撑得更久一点。”
她转过身,语气果断:“未知成分…先记录归档。现在的重点是投资‘人’。从我们的安全储备里,调拨一小批真正优质、绝对无害的黑麦和燕麦,份量不要多,够他们核心人员支撑十天即可。再配一些最基础的、包装普通的药材。以‘商会例行质量抽检补偿’的名义送过去,不必声张,交给那个叫莉亚的小姑娘就行。”
“执事大人,”哈维依旧有些迟疑,“这笔投入…阿尔伯特公爵那边若是知道…”
“阿尔伯特希望他悄无声息地烂掉,而我们,只是不希望一个潜在的、有趣的合作伙伴过早消失。”
伊薇特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值得。更何况,这区区一点投入,既能换取好感,也能更好地观察,他到底值不值得未来更大的投资。我很好奇,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毕竟,阿尔伯特的杀招,恐怕不止这些发霉的粮食。”
暮色森林深处,石锤矮人部落营地。
与人类城堡的粗糙不同,矮人的地下石厅虽显简陋,却有着粗犷而严谨的结构感。
然而此刻,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往日的金属灼热和麦酒香,而是压抑的沉默和饥饿带来的虚弱。
炉火黯淡,几个矮人孩童蜷缩在角落,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老矮人巴林·石须,部落的首领,狠狠将空了的石制酒杯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浓密的胡须因愤怒和无力而颤抖。
“锻炉都快冷了!我们的肚子比废弃的矿洞还要空!难道伟大的石锤氏族要饿死在这个冬天吗?”
他的声音嘶哑,回荡在石厅中。
一个年轻矮人战士,脸上带着狩猎留下的擦伤,闷声道:“巴林首领,人类城堡那边…我们的了望哨看到他们运回了粮食,很多。但他们守卫森严,而且…”
他顿了顿,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屈辱,“我们不是那些只会抢掠的绿皮畜生!我们是石锤矮人!我们的荣耀在铁砧和锻炉上!”
另一个矮人嘟囔着:“荣耀不能当饭吃…可要是离开堡垒去抢,被人类抓住…下场比饿死更惨。”
他的话引起了更多压抑的附和。
人类捕奴队的阴影如同噩梦,笼罩在每个非人种族的头上,即使是以勇武和技艺闻名的矮人也无法幸免。
就在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将最后一点火苗压灭时,通道口负责警戒的矮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特殊的口哨——并非警报,而是代表“一位熟悉的朋友”。
风雪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入石厅。
他摘下覆着冰雪的兜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眼神锐利而沉稳,正是曾在易归途遇袭时,一箭射杀狼王的神秘游侠。
他肩头落满雪花,深色斗篷下猎装陈旧却干净,背后那张哑光的黑弓依旧引人注目。
“凯尔文!”巴林首领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看到朋友的些许宽慰,又有着无法掩饰的窘迫,“这该死的风雪天,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凯尔文的游侠目光扫过冷清的锻炉和孩子们凹陷的脸颊,眉头微蹙:“风雪告诉我的不止是寒冷,巴林老朋友。还有石锤氏族的沉默…这不像你们。看来传言是真的,你们遇到了大麻烦。”
巴林重重叹了口气,拳头砸在桌子上:“麻烦?是天杀的灾难!猎物绝迹,储存见底,贸易路线被风雪和该死的狼群彻底掐断了!我们空有能打造精良武器的手艺,却换不来一口糊口的粮食!”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凯尔文沉默片刻,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不算太大、却沉甸甸的皮袋子,放在石桌上,发出谷物摩擦的沙沙声。
“路过灰木镇,换了些黑麦饼和肉干,不多,应应急。”
巴林看着那袋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感激,但矮人的骄傲让他没有立刻去拿:“凯尔文,你的情谊石锤氏族铭记。但这…不够。冬天还很漫长。”
“我知道。”凯尔文的声音平静,
“救济只能解一时之急。我这次来,也不仅仅是送粮。”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我在来的路上,靠近法伦斯塔边境的地方,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不属于野兽,更像是有人故意投放的、掺了东西的饵料,味道闻起来很不对劲。”
他看向巴林:“那个新上任的年轻领主,斯贝思·易·德文希尔,他似乎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麻烦缠绕。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巴林。一个被内外夹击的领主,或许比一个安稳强大的领主,更需要可靠的盟友,尤其是…拥有石锤矮人这样技艺的盟友。而你们需要的,是一个稳定换取粮食的渠道,而不是一次铤而走险的劫掠。”
巴林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布满疑虑:“和人类交易?风险太大…尤其是现在,我们如此虚弱…”
“信任需要建立!”凯尔文道,
“我可以作为中间人,先行试探。但最终,需要你们用技艺和诚意去换取生存的机会,而不是用鲜血和自由去冒险。想想吧,是冒着灭族的风险去抢夺不知能否到口的粮食,还是用你们骄傲的锻锤,为自己砸出一条生路?”
黑石城堡
小托连滚带爬、带着哭腔的嘶喊骤然撕裂了大厅里刚刚建立的短暂秩序:“少爷!不好了!后院!牲畜棚!着火了!好大的火!”
混乱如同投入油锅的水,瞬间炸开!人们惊惶地抓起手边任何能装东西的器皿冲向水源。易瞳孔一缩,瞬间压下所有思绪,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阿肯怒吼一声,抓起长矛紧跟而上。
后院已是一片地狱景象,火焰借风势,贪婪地吞噬着本就简陋的棚顶,浓烟裹挟着雪花和皮毛烧焦的恶臭,令人窒息。
两只山羊惊恐万状地冲撞着栅栏,发出凄厉的惨叫,那头半大的猪崽已在火海中化作一团翻滚的火球,其声凄厉刺耳。
“救火!拦住牲口!”阿肯的咆哮在混乱中如同定心骨。
人们用雪块、泥土、甚至脱下自己的破皮袄,疯狂扑打着火焰,试图抢救那点可怜的财产和未来希望。
易却猛地停下脚步,强行让自己脱离救火的人群,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飞速扫过现场——火是从内部靠近栅栏的干草堆燃起的,此刻并非深夜,而是人手相对分散的傍晚…空气中除了烟火味,还有一丝极淡的、不该存在的油脂味…
他的视线如同鹰隼般锁定在栅栏外侧——一处模糊的、被匆忙用雪覆盖了一半的脚印,旁边还有一小片颜色更深的、被某种液体浸润过的雪地!
“阿肯!带两个人,立刻封锁通往这边的两个路口!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准离开!”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瞬间穿透了嘈杂。
阿肯一愣,立刻明白,眼中凶光爆射,点了几个人扑向通道。
易则蹲下身,不顾冰冷,用手指仔细拂开那处脚印上的浮雪,脚印不大,成年男子,靴底花纹普通,但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黏土?这种黏土,城堡内部很少见,似乎只在西边那段废弃城墙的背阴处…
在救火的人潮中,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张脸——恐惧、焦急、茫然…还有,那个叫格伦的汉子,他也在救火,但动作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慌乱,眼神躲闪,甚至不敢看向火焰中心,反而下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西侧那片堆放废料的黑暗区域…
火,终于被扑灭了。
棚子半毁,一只山羊后腿严重烧伤,倒在地上哀鸣,另一只惊吓过度,猪崽已成焦炭。损失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每个人心头,女人们开始低声啜泣。
易没有时间去安抚。
他对着满脸烟灰、眼神悲愤的布伦特和莉亚快速下令:“清点损失,照顾伤员,加强警戒,尤其是粮仓和水井!”
然后,他对阿肯使了个眼色,两人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沿着那几乎被践踏模糊的脚印和偶尔滴落的油渍,悄无声息地追踪而去。
痕迹断断续续,最终消失在城堡西侧那片堆放废弃物和碎石的荒僻区域,寒风在这里呼啸得更厉害。
在一处半塌的墙洞下,积雪有被仓促掩盖的痕迹。
易小心拨开积雪。
下面,藏着一个几乎空了的、散发着刺鼻油脂味的小陶罐,罐壁内侧油光锃亮,旁边,还有一小截用来引火的、烧焦了末端的干燥松木条。
证据确凿,内鬼,就在城堡之中。
阿肯看到这些东西,眼睛瞬间红了,呼吸粗重得像风箱:“是格伦!巴德那条没清理干净的野狗!我这就去把他肠子掏出来!”
易猛地一把按住他肌肉贲张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幽深的光,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现在抓他,最多拍死一只吸血的虱子。但他背后的人呢?他们想干什么?只烧一个牲畜棚?”
他看着阿肯,一字一句地道:“找两个绝对可靠、眼神最好、最沉得住气的兄弟。从这一刻起,给我像影子一样盯死格伦。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去了哪里,甚至晚上起来撒了几次尿,我都要知道。西边这片废墟,还有南边那个旧地窖入口,北边塌了一半的箭楼…这几个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都给我暗中布上眼睛。”
“少爷,您是要…”
“放长线,钓大鱼!”
易的声音冷得像能把空气冻结,“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王八。阿尔伯特送了份‘厚礼’,林子的饿狼在呲牙,内部的虫子也忍不住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所有的脓疮,一次性挤干净!”
他抬起头,望向城堡主体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昏黄的灯火,又仿佛望穿了无尽的暴风雪,看到了鹰巢城的壁炉、金雀花商会的密室、森林深处矮人愁苦的脸庞、游侠凯尔文锐利的目光…
毒饵已悄然备下,猎网在黑暗中无声张开。
而他,斯贝思·易·德文希尔,这颗被推向漩涡中心的棋子,握紧了自己无人知晓的秘密,已然摆好了迎击的姿态。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