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门在身后合拢,将模拟草原的夕阳隔绝在内。陈远跟着林静,再次走入不周山基地那标志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通道。短暂的“安全屋假期”结束了,空气重新变得凝重。
周觉明教授的实验室兼办公室,更像一个被书籍和草稿淹没的洞穴。各种语言的物理学典籍与泛黄的《周易》、《道藏》堆放在一起,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方程和玄奥的卦象。周老本人正对着一块悬浮的、显示着不断流动数据的透明屏幕皱眉沉思,手边放着一杯浓得发黑的茶。
“来了?”他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坐。”
陈远和林静在两张看起来还算整洁的椅子坐下。林静习惯性地扫视了整个房间,确认安全状况,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周老。
“情况有变化?”她直接问道。
“变化一直都有,只是现在更清晰了。”周老转过身,揉了揉眉心,“全球情报网络因为新月事件几乎沸腾。至少有四个不同的、具备国家级实力的影子组织,正在通过各种方式,试图定位‘异常干涉源’。我们散布的‘信息迷雾’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长。”
他指向那块透明屏幕,上面快速闪过一些模糊的人脸、组织标志和复杂的网络拓扑图。“他们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第一次成功干预,等于告诉他们,世界上存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武器。恐惧和贪婪,是最好的驱动力。”
陈远的心微微一沉。他想起在走廊瞥见的自己那张模糊的学生照。
“所以,‘下一次干预’是什么?”陈远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周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白板前,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我们之前讨论过,道石的本质是‘因果编辑’。但编辑因果,需要极其精确的‘指令’。新月事件的成功,有相当的运气成分——你的愿望足够具体,且局限于单一物理系统。”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陈远:“但我们不能总靠运气。我们需要‘预演’,需要训练你更精准、更高效地使用这种能力,就像训练肌肉记忆一样。我们需要找到‘干预’的边界在哪里,代价的‘汇率’如何。”
“怎么训练?”陈远问,“再找一枚导弹来让我‘许愿’让它掉下来?”
周老难得地笑了笑:“那成本太高,而且动静太大。我们不搞那么大。”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手提箱。打开后,里面并非什么高科技设备,而是一些……日常物品:一枚硬币,一个魔方,一盆小小的、翠绿的绿萝,甚至还有一个未拆封的、看起来就很便宜的塑料闹钟。
“这是……”林静也露出了些许疑惑。
“我们的训练工具。”周老拿起那枚硬币,“陈远,试着用它(他指了指放在房间中央石台上的道石),让这枚硬币,在抛起后,连续十次都是正面朝上。”
陈远愣了一下。这个“愿望”听起来微不足道,比让导弹失灵简单了无数个数量级。他走到石台前,再次触碰那颗冰冷的石子。熟悉的、意识被连接的感觉再次涌现,但比第一次微弱许多。
他集中精神,看着周老手中的硬币,在心中默念:“让这枚硬币,在接下来十次抛掷中,每次落地都是正面朝上。”
愿望许下。那股微弱的抽离感再次出现,比上次更轻微,但他手腕上的监测仪再次发出了那声熟悉的、轻微的嘀嗒声。
周老抛起硬币。一次,两次,三次……十次。
全是正面。
周老面无表情,又拿起魔方:“打乱它。然后,许愿让它在下一次被拿起时,自动还原。”
陈远照做。当周老再次拿起那个被打得乱七八糟的魔方时,魔方的色块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咔哒几声,恢复了六面纯色。
陈远的监测仪再次轻响。
接着是那盆绿萝。“让它最右边的那片叶子,在三十秒内,卷曲起来。”
三十秒后,那片翠绿的叶子果然微微向内卷曲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每一次许愿实现,监测仪都会记录下陈远身体数据的微小波动,以及……他大脑中与记忆相关区域的、极其细微的活性降低。
训练持续了一个小时。愿望从硬币正反、魔方还原,到让闹钟在特定时间响起(即使它之前被设置了静音),让一杯水中间部分出现一个短暂的、肉眼可见的涡流……
成功率百分之百。
但陈远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不是体力透支,而是那种熟悉的、记忆被擦除的空洞感,虽然每一次都很微小,但累积起来,就像有人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打磨着他的过去。他忘记了自己高中时某个不太重要的同学的名字,忘记了一首曾经很喜欢的歌的副歌部分,忘记了第一次用显微镜看到细胞时的具体日期……
“停下吧。”林静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实验室里只有仪器嗡鸣和愿望实现的诡异寂静。她看着陈远有些苍白的脸,和对周老说道:“代价在累积。他的短期记忆检索速度,比训练开始前下降了百分之三点七。”
周老看着屏幕上林静同步过来的数据,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数据采集足够了。辛苦了,陈远。”
陈远松开道石,长长地吁了口气,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林静默默递给他一杯温水。
“感觉怎么样?”周老问。
“像参加了十场极其烧脑的考试。”陈远揉了揉太阳穴,“而且,考完就忘了部分复习内容。”
“这就是关键。”周老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参数,“你的‘道痕’与愿望的‘规模和复杂度’正相关,但与愿望的‘物理实现的难以置信程度’关联度更高。让导弹故障,是改变了极低概率事件的发生概率,代价巨大。而让硬币连续十次正面,是改变了等概率事件,代价微小,但依然存在。这说明,道石索取的‘对价’,更侧重于对‘自然概率流’的干涉深度。”
他顿了顿,看向陈远:“换句话说,越是违背常理、越是巧合的事情,你让它发生,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反之,如果你的愿望,看起来‘顺理成章’,像是在无数可能性中,巧妙地推动了最符合‘逻辑’的那一条,代价就会小很多。”
陈远若有所思。这听起来,像是在利用规则的漏洞。
“所以,未来的干预,我们需要精心设计‘愿望’。”周老总结道,“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合理的意外’,而不是‘神迹’。”
这时,陈远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高强度的大脑活动极其消耗能量。
周老笑了起来:“好了,今天的理论课和实操课就到这里。去补充点能量吧。林主管,带他去餐厅。”
基地的餐厅比陈远想象中要现代化和宽敞,甚至有一个提供现煮咖啡和小吃的吧台。此时并非用餐高峰,人不多。他和林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虽然是模拟窗外景色,但显示着深邃的星空,也别有一番意境。
陈远点了一份意面,而林静只要了一份蔬菜沙拉和酸奶。
吃饭的时候,陈远还在回想刚才的训练。“合理的意外……”他喃喃道,然后用叉子卷起意面,“就像,我现在许愿,让这盘意面里突然出现一块顶级和牛,这代价肯定很大。但如果我许愿,让厨师今天心情特别好,不小心把给长官特供的肉排掉了一块进我的盘子……听起来就‘合理’多了,对吧?”
林静正用勺子舀着酸奶,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你脑子是不是训练坏了”的无奈,但嘴角似乎又弯了一下。“理论上成立。但建议你不要尝试,浪费食物且可能扰乱后勤秩序。”
陈远也笑了。他知道这想法有点无厘头,但这种带着点调侃的思考方式,让他从训练的压力中稍微解脱出来。
“说真的,”陈远收敛了笑容,“谢谢你刚才叫停训练。”
林静低下头,用叉子拨弄着沙拉里的生菜:“我只是在履行职责。确保‘资产’保持最佳状态,是安全主管的职责之一。”
又是“资产”。但陈远觉得,这次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冰冷了。
“不管怎么说,谢谢。”陈远坚持道,“那种一点点失去记忆的感觉……不好受。有人看着,感觉会好一点。”
林静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沙拉。
饭后,回到安全屋的路上,陈远看着通道墙壁上规则的指示灯,忽然对林静说:“明天早餐,我试试看能不能煎出糖心蛋。我觉得我有点天赋。”
林静走在他侧前方半步,闻言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期待。”
陈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因为训练和代价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简单两个字吹散了一丝。在这个深埋地底、肩负着救世重任的堡垒里,煎一个好鸡蛋,似乎也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小事。
这或许,也是一种对抗“被擦除”的方式——用新的、微小的、属于“陈远”的日常记忆,去填补那些被“道痕”夺走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