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月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红木家具的雕花上,也落在李明紧绷的侧脸。苏佳攥着那件被红酒浸透的真丝衬衫站在玄关,指尖还残留着酒液黏腻的触感,空气里弥漫着勃艮第红酒的醇香,却被两人之间骤然降至冰点的沉默冻得发涩。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来?”苏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冰锥,刺破了客厅里虚假的平静。
李明转过身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戾气。方才在花园里,江若彤举着酒杯撞进他怀里的动作明明刻意得像拙劣的戏码,可当那抹猩红在苏佳纯白的裙摆上晕开时,他竟从苏佳骤然苍白的脸上,读到了一丝自己从未见过的慌乱。
“商业酒会的名单,你看过。”他避开了“知道”这个词,指节叩了叩沙发扶手,真皮面料发出沉闷的声响,“江家是合作方,她出现很正常。”
“正常?”苏佳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正常到需要你把她单独叫到花园,正常到她能精准地‘不小心’泼我一身酒,还是正常到……你连一句解释都吝于给我?”
她往前踏了半步,月光恰好从窗棂漏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李明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契约妻子,眼里藏着的倔强竟比老宅院里那株百年玉兰还要挺拔。
“苏佳,”他沉下声,试图用惯常的强势压下这场莫名的争执,“别闹。”
“我没闹。”她抬手抹了把脸颊,不知何时沾上的酒渍被蹭开,倒像落下了一道泪痕,“李明,我们的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互不干涉私人生活,但前提是,不能影响契约的正常履行。江若彤今天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越界?”李明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那你呢?刚才在宴会厅,你和周衍之站在一起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越界’两个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周衍之是苏佳大学时期的学长,如今在设计院工作,今晚作为合作方代表出席。方才不过是偶遇寒暄,李明却像被什么刺了眼,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
苏佳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他看见了。原来他不是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这个认知让她喉咙发紧,却又被他话语里的指责堵得喘不过气。
“周学长只是朋友。”她咬着唇,声音有些发颤,“不像江小姐,看你的眼神恨不得贴在你身上。”
“够了!”李明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混杂着红酒的味道,形成一种让他莫名烦躁的气息。
这股烦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苏佳第一次在董事会上,条理清晰地替他挡回股东刁难时开始的?还是从她深夜抱着笔记本,在书房沙发上蜷成一团睡着时开始的?又或者,是刚才江若彤的酒泼过来时,他下意识将苏佳护在身后的那个瞬间?
他忽然松开手,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墙上的古董钟敲响了十下,悠远的钟声在空旷的客厅里荡开,像在提醒着什么。
“协议第三条,”他生硬地开口,视线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里,“不得对签约方产生不必要的情绪波动。”
苏佳的脸色彻底白了。
是啊,协议。她怎么忘了,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只是一纸协议。她是为了替父亲偿还债务才签下名字,他是为了应付家族催婚才点头同意。三个月的婚姻,不过是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她转身走向楼梯,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被暴雨打湿的芦苇,看着脆弱,却不肯弯折分毫。“我去换衣服。”
脚步声消失在二楼转角后,李明才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指间反复摩挲。
花园里的风卷着寒意进来,吹散了空气中的酒气,也吹散了他方才那阵莫名的失控。他想起三年前在医院第一次见到苏佳时的情景,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缴费窗口前手足无措地数着零钱,眼里的倔强和今天如出一辙。
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为了几千块医药费就能红了眼眶的女孩,会在三年后,以他妻子的身份,站在他面前,用那样受伤又带着质问的眼神看着他。
二楼的浴室里,花洒喷出的热水氤氲了镜面。苏佳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指尖抚过锁骨处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替邻居家孩子捡风筝时,被栅栏划破的。母亲总说她傻,为了不相干的人受伤不值得。
可她现在才明白,有些伤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防不设防。就像她明明知道和李明的婚姻是假的,却还是在江若彤挑衅的眼神里,在李明闪烁其词的态度里,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咔哒”一声轻响,浴室门被推开一条缝。
苏佳裹着浴巾回头,看见李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睡袍。他的视线很坦诚,掠过她湿漉漉的发梢,落在她锁骨的疤痕上时,顿了顿。
“楼下有姜汤。”他把睡袍递过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张妈煮的。”
苏佳接过睡袍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像触电般同时缩回手。空气里忽然弥漫开一种微妙的沉默,比刚才的争吵更让人窒息。
“李明,”她低着头,声音被水汽蒸得有些闷,“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谈谈协议的事了?”
李明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看着苏佳低垂的发顶,那截白皙的脖颈在暖黄的灯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他忽然想起上周在慈善晚宴上,她穿着他选的香槟色礼服,被记者围堵时,下意识往他身后躲的样子。
那时他以为是契约带来的依赖,现在却惊觉,那更像是一种……习惯。
“不必。”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语气不容置喙,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明天早上九点,去民政局办手续。”
苏佳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办手续?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李明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往楼梯走。步伐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江若彤那边,我会处理。契约终止后的补偿,律师会和你对接。”
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时,浴室里的热水恰好凉透。苏佳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件带着李明体温的睡袍,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原来结束一场契约,比开始它要简单得多。
只是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发疼?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老宅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二楼浴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张妈准备好的早餐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李明坐在主位,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拨通那个号码。
八点五十分,苏佳从楼上下来。她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配着简单的白t恤,和这栋富丽堂皇的老宅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走吧。”她背上帆布包,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明站起身,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那枚他特意让人定制的婚戒,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
车子驶出老宅大门时,苏佳忽然开口:“李明,谢谢你这三个月的照顾。”
李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民政局门口,江若彤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她穿着精致的连衣裙,看到并肩走来的两人时,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
“明哥,佳佳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她快步上前,自然地想去挽李明的胳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苏佳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从包里拿出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递到李明面前:“在这里签吧,省得再跑一趟。”
李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接过笔,在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苏佳拿回协议,对折两次放进包里,抬头对李明笑了笑:“再见,李总。”
这一次,她的笑意终于抵达了眼底,却带着一种彻底解脱后的疏离。
看着苏佳转身离去的背影,李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江若彤还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忽然想起昨夜苏佳站在月光下的样子,想起她眼里的倔强和受伤,想起她最后那句“重新谈谈协议”。
原来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原来有些情绪,一旦产生,就再也收不回去。
老宅的月光依旧会在每个夜晚洒落,只是从今往后,再也照不亮那个等他回家的身影。
李明猛地转身,朝着苏佳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