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已经沉入最深的睡眠,只有零星的灯火如同守夜人的眼睛,固执地亮着。季西风站在安全屋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左臂的伤口不再尖锐地疼痛,转而化作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仿佛与他此刻的心境呼应。
那份整合完毕的电子证据,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终端里,也压在他的灵魂上。他知道,按下发送键,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地震,会将一个商业帝国震得粉碎,会将一个名字钉在耻辱柱上,也会将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父子关系,彻底炸成齑粉。
他不是一个天性凉薄的人。相反,少年时对父爱的渴望,曾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只是那藤蔓从未触及过期待的温暖,反而在一次次失望与冰冷中,渐渐枯萎、僵硬。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早已被封存的画面。
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他大概十岁,抱着一份费尽心思做出的、得了“优+”的航模,兴奋地跑进父亲的书房,想要分享喜悦。季成刚正对着电话低声交代着什么,看到他,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甚至没有在精致的模型上停留半秒,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那眼神,平淡得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他抱着模型退出来,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书房里父亲继续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说着“不惜代价”、“清除障碍”。小小的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父亲的世界里,有些东西远比他的“优+”更重要,也更冰冷。
还有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鼓起勇气,摊开自己被美术学院提前录取的通知书。季成刚只是瞥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拿起另一份常春藤盟校商科的录取通知书,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收拾一下,八月出发。季家的继承人,不需要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他试图争辩,换来的是父亲更冷的眼神和一句:“你的路,我早就为你铺好了。别学那些没出息的人,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在季成刚的词典里,这大概是最无用的品质。
他曾以为,顺从是获得认可的唯一途径。于是他收起画笔,走进陌生的领域,努力将自己打磨成父亲期望的样子——冷静、高效、利益至上。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成功了,直到宋晚父亲出事,直到他亲眼看到父亲是如何冷酷地“修剪”掉所有障碍,包括他刚刚萌芽、却被视为“脱离掌控”的爱情。
那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他从未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情感的人来对待。他只是季成刚宏图霸业中,一颗必须摆在预定位置的棋子。
恨意由此滋生。对父亲的,对背叛爱情的宋晚的,更多是对那个无力反抗、只能妥协的自己的。这恨意支撑了他十年,成了他披在身上的冰冷铠甲。
可现在,铠甲碎了。露出的,是依旧会痛的血肉,和那份被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遗忘的,对光明和公义的渴望。
魏长明日记里泣血的文字,李国明病榻上悔恨的泪水,录音中父亲毫无波澜地决定他人命运的声音……还有宋晚那双承载了太多苦难,却依旧没有完全熄灭光芒的眼睛。这一切,都在拷问着他的灵魂。
继续沉默,意味着与罪恶同流合污,意味着那个十岁抱着航模站在走廊里的孩子,将永远被遗弃在黑暗中。
举起手中的证据,意味着亲手摧毁由父亲一手建立、也禁锢了他半生的王国,意味着“弑父”的罪名将永远刻在他的命运里。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抉择。无论选哪一边,都是深渊。
他缓缓走回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挣扎与痛苦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汹涌澎湃。最终,所有的波澜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想起了静心庵外冰冷的枪口,想起了码头仓库里飞溅的火星。父亲的手段,从未因为他是儿子而有丝毫留情。如果罪恶不被阻止,只会滋生更多的罪恶。今天倒下的是宋国诚,是魏长明,是李国明,明天又会是谁?
他不能让那条冰冷的规则继续吞噬更多的人。
这不是复仇。
这是审判。
是对过去所有沉默和妥协的告别。
是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对自己良知和这个世界的交代。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调出了那个命名为【最终裁决】的加密文件包,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指令。
是时候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宋晚的号码。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
“准备好了吗?”他问,声音低沉,仿佛浸透了夜色的重量。
电话那头,宋晚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即清晰地传来:“一直在等你。”
“那就……开始吧。”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结束通话。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毁灭与新生的发送键,在他指尖下,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指令如同离弦之箭,携带着十年的冤屈、血泪与挣扎,射向既定的目标,也射向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窗外,东方天际,悄然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正试图撕裂这沉重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