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棠梨宫,那份荣耀带来的短暂欣喜很快便被更深的思虑所取代。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而首当其冲需要理清的,便是与这棠梨宫之主。安小媛的关系。
自入宫以来,安小媛给她的印象始终是温和、恬淡、与世无争。她从不刻意刁难,也鲜少过问东配殿的事,仿佛朱婉清只是一个暂住的客人。
而,在这深宫之中,能稳坐一宫主位之人,岂会真如表面那般简单?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先是朱婉清发现,自己宫里的份例,无论是炭火还是茶叶,乃至日常膳食,质量都比之前稳定了许多,内务府那些奴才的态度也愈发恭顺。
这固然有她自身“得宠”的因素,但其中未必没有安小媛这位主位无形中的默许乃至关照。
她并未居功,甚至从未提及。
其次,以往朱婉清去正殿请安,安小媛多是温和地闲话几句便让她回去。
但近日,安小媛偶尔会留她多坐片刻,问的不再仅仅是“起居是否习惯”,而是会似无意地提及一些宫中旧事,或某位妃嫔的喜好忌讳,言语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引导的意味。
例如,她会说:“宜妃娘娘最爱颜真卿的书法,她宫中所悬字帖,皆是颜体。” 或是,“贵妃娘娘掌管部分宫务,最不喜人越级禀事,凡事需按规矩来。”
这些信息,看似随口一提,对初入宫廷的朱婉清而言,却如同暗夜中的微光,弥足珍贵。
而,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重阳宴后的第三日。
这日晚膳后,正殿的含翠再次前来,这次带来的不是点心,而是安小媛的正式邀请:“小媛请才人小主过正殿一叙,品一品新得的云雾茶。”
夜深相邀,绝非品茶那么简单。
朱婉清心知肚明,整理了一下衣饰,便随着含翠去了正殿。
正殿内灯火通明,却只留了含翠一人在旁伺候。
安小媛依旧坐在她那惯常的位置上,见朱婉清进来,含笑示意她坐在对面的绣墩上。
小几上已沏好了两杯清茶,热气袅袅,茶香清冽。
“尝尝,这是今春的庐山云雾,陛下前日赏的,味道清甘,想必合你的口味。”安小媛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朱婉清谢过,端起茶杯,依礼浅啜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入口醇和,回味甘甜,谢小媛厚赐。”
安小媛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殿内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良久,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朱婉清,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
“婉清,”她忽然换了称呼,不再是疏离的“朱才人”,“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觉得这棠梨宫如何?觉得我。。。如何?”
问题直白得让朱婉清心中一凛。
她知道,试探性的阶段或许已经过去,安小媛准备显露一些真实意图了。
她放下茶杯,姿态恭谨而坦诚:“回小媛,棠梨宫清静雅致,小媛待下宽和,嫔妾在此住得甚是安稳。能得小媛照拂,是嫔妾的福气。”
安小媛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含着些许自嘲,也含着些许了然:“安稳?只怕这安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目光转向跳动的烛火,声音低沉了几分:“你是个聪明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也要。。。坚韧得多。从储秀宫到如今,一步步,看似机缘巧合,实则步步为营。太后青睐,陛下注目,如今更是风头无两。”
朱婉清心中微紧,垂眸道:“嫔妾惶恐,不过是谨守本分,侥幸得蒙天恩罢了。”
“侥幸?”安小媛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朱婉清脸上,眼神锐利了些,“在这宫里,没有真正的侥幸。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的才情,你的机智,还有。。。”她顿了顿,“你那颗不甘人后、却又懂得藏锋的心。”
这话几乎点破了朱婉清内心深处隐藏的野心与谨慎。
“你不必紧张,”安小媛语气复又温和下来,“我今日找你来说这些,并非要敲打你,或是利用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安氏一族,并非显赫门第,我能在这宫中得一安身立命之所,所求不多,唯‘安稳’二字。”
她坦诚了自己的底牌。
家世不显,无意争权,只求自保。
“我观你,非池中之物。这棠梨宫,乃至这西六宫,都未必能一直困住你。”安小媛缓缓道,“我无意,也无力做你的靠山。但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在棠梨宫一日,不行差踏错,不主动招惹是非,我便会尽力维持这宫内的平静,不让你为琐事烦心,也不会让人轻易在我的地方动你。”
这是交换,也是划下界限。
她提供基础的庇护和清净,但不会为朱婉清冲锋陷阵,也不会介入她与外界的争斗。
“同样的,”安小媛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郑重,“我希望,你日后的荣辱,也莫要过多牵连棠梨宫。你若高飞,我为你高兴;你若。。。遇挫,也望你能独自承担,莫要将祸水引入此门。”
朱婉清静静听完,心中波澜起伏。
安小媛的坦诚,既在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这种“有限度的合作”与“清晰的界限”,对于目前根基尚浅的她而言,或许是最现实、也最安全的关系。
她起身,向安小媛郑重一礼:“小媛今日坦诚相待,嫔妾感激不尽。小媛的教诲与界限,嫔妾铭记于心。嫔妾所求,亦不过是一方立足之地,稳步前行。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克己守分,绝不敢行狂妄之事,牵连小媛与棠梨宫。”
她没有空泛的表忠心,而是做出了符合双方利益的承诺。
安小媛看着她沉稳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亲自执起茶壶,为朱婉清续上半杯茶,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恬淡:“如此便好。这茶凉了便失了味道,趁热喝吧。”
朱婉清端起那杯温暖的茶水,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不是敌人,也非可完全倚靠的盟友,而是一位清醒的、寻求互不侵犯、有限合作的“房东”。
明确了这层关系,朱婉清便知道自己在棠梨宫的生存策略该如何调整,保持恭敬,维持表面和谐,充分利用这份难得的清净与基础庇护,努力发展自身,但绝不能将身家性命寄托于她。
带着这份清晰的认知,朱婉清离开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