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承宗给它围的‘围脖’,它就不冷啦!”
“它会一直在这里吗?”
“嗯……等到天暖和了,它可能会去别的地方。但它现在陪承宗玩,不是吗?”
祖孙俩的对话稚气而温馨,随着呵出的白气,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李建成和郑观音就这般并肩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
冬日暖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
他们脸上那抹会心的笑意始终未散,那笑意里,有对眼前安宁的满足,有对长辈健康的欣慰,亦有着对稚子成长的期盼。
但这片刻,风雪暂歇,政事已远。
只有祖孙二人的嬉笑,只有雪人憨态可掬地立在院中,见证着这乱世烽烟与宫廷深院里,难得的人间烟火与天伦之乐。
听着……看着门外祖孙二人的嬉笑,李建成和郑观音对视一眼,皆是露出来一抹会心的笑意。
左右无事,一家人用过晚饭就早早睡下,许是老李头带着李承宗堆了一后晌雪人的缘故,晚上睡觉时,小承宗死乞白赖的非要跟阿翁一起睡。
郑观音拗不过儿子的撒娇,李建成看着儿子钻进阿耶屋子时那雀跃的小身影,只能无奈摇头,在心里暗暗慨叹:
老李头的被窝里又钻进去一个带把的…… 也罢,他老人家开心就好。
第二天早朝过后,宫里的内侍又找上了门。
那熟悉的尖细嗓音和恭敬姿态,让刚端起茶盏的李建成眉头下意识就是一皱。
“唐王殿下,陛下叫您入宫议事。”
“啧……哪儿来的那么多要议的事!真他娘烦人!”
李建成毫不避讳地将茶盏往案几上一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抱怨归抱怨,他知道二郎若非确有要事,不会刚下朝就又来寻他。
他站起身,任由郑观音为他整理袍服,心里盘算着:
该把薛仁贵要回来了,身边虽然有彪子护卫,安全问题不用担心,但终归还是缺一个机灵些能跑腿办事的人。
彪子勇则勇矣,到底是憨直了些,许多机要之事,还是薛仁贵用着顺手。
收拾妥当,李建成便随着内侍入了宫。
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两仪殿。
殿内炭火温暖,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殿中只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看样子已经商议有一阵了。
见到李建成进殿,正在议事的二人尽皆起身。
李世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还是率先开口:“大哥来了。”
长孙无忌也恭敬行礼:“唐王殿下。”
李建成大马金刀地往旁边凳子上一坐,没好气地开口:“又他娘咋了?一天天的不叫人清闲!”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还是由李世民开口,语气平稳地汇报:
“倒也无甚大事,就是跟大哥你说一下,一是赈灾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二是发改委各部已经开始选人了,三是收到北疆的奏报,药师于七日前已经整备好军队,连同原室韦诸部民众开始对高句丽和靺鞨动手了……”
李建成耐着性子听完,眨了眨眼,等着下文。
殿内安静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然后呢?”
李建成追问。
李世民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没……没了!就这些……”
“我特么……你俩……啧……”
李建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李世民,又指了指长孙无忌,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怒极反笑。
“这么冷的天你俩叫我来就是让我看你俩搁这儿没屁搁楞嗓子?整他娘的跟真事儿似的!”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了两步,锦袍的下摆被他带起一阵风,语气愈发暴躁:
“你俩他娘的要是闲得蛋疼去找娘们儿啊,找我……我他娘的能给你俩揉啊?!”
他的目光在瞬间有些尴尬的皇帝和努力憋笑的长孙无忌脸上扫过,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
“皇帝陛下,长孙大人,你俩他娘的要是实在没点儿正事儿不知道干啥,那就回家抱着媳妇儿造小孩儿去好不好啊?!这大冷天的把老子喊出来,就为了听这三句屁话?!哪一件不是早就定好的章程,啊?用得着特意把老子提溜过来‘议事’?议个屁!”
这一顿连珠炮似的咆哮,把两仪殿那点二人特意烘托出来的庄严肃穆的气氛轰得渣都不剩。
李世民被骂得摸了摸鼻子,有些理亏地干咳两声。
长孙无忌更是低下头,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两下,显然是在极力忍耐。
“大哥,消消气,喝口茶……”
李世民试图安抚。
“喝个屁!”
李建成一摆手,瞪着他:“老子家里茶不好喝?还是我老婆孩子没你俩好看?”
“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你要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他娘的……他娘的再把老头子请上去!我告诉你李世民,下回再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叫老子,你看老子干不干你就完了!”
“薛仁贵呢?把薛仁贵还老子,不他娘的给你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直接让他给老子传信儿!”
李建成那一声“干不干你就完了”的怒吼还在梁间回荡,紧接着追问薛仁贵下落,直接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将在了原地。
一看大哥要薛仁贵,李世民嘴角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难不成他要告诉大哥,自己手底下的人胆大包天想整死他,被自己关了禁闭,然后把他点名要的薛仁贵派出去干活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长孙无忌,眼神里写满了“你来说”。
长孙无忌心里也是叫苦不迭,这事实在是……没脸说啊!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皇帝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面突然长出了一朵花。
李建成看着他俩你瞅我、我瞅你,跟俩哑巴似的就是不吭声,本就压着的火气“噌”地一下顶到了天灵盖!
“人呢?”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案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让你俩给造了?说话?!哑巴了?!”
长孙无忌被这声怒喝吓得一激灵,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半步,躬着身子,声音干涩地回道:
“额……回……回殿下,仁贵将军和玄策将军……被陛下派去……跟柴驸马去……去河东道赈灾了。”
“柴绍?”
李建成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是说定了让侯君集去吗?咋了?侯君集那厮撂挑子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必有蹊跷。
“额……就是……就是……”
长孙无忌磕磕巴巴,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心一横,眼一闭,尽量简略但又不失关键地把昨天李建成离去后,两仪殿中发生的侯君集如何口出狂言,陛下如何震怒,以及后续的人事安排,快速地说了一遍。
李建成听着,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取代,最后,他直接给气笑了。
那笑声带着冰冷的嘲讽,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老二……”
他摇着头,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李世民的脸。
“你的人,胆儿挺七八肥啊?!还他娘的想整死我?!”
“他长了几根儿七八?是他娘的没让炮轰过是吧?!”
长孙无忌看着气乐了的李建成,又看了看因为羞愤而面色涨红的李世民,赶忙上前一步,躬身打圆场:
“殿下切莫动气,陛下昨日都已经将此獠重重责罚。为这等狂悖之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不值当啊……”
李建成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冰冷的空气似乎暂时压住了翻腾的怒火,却让更深沉的忧虑浮了上来。
侯君集啊侯君集,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历史上玄武门之变时那血腥的一幕,就有着这家伙的参与,以及后来……后来他那大侄子承乾被怂恿着造他爹反时,背后同样有这个侯君集的影子!
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惯于在阴谋和背叛中火中取栗的投机之徒!
他们这一代,让他这个本该死在玄武门的人活了下来,没发生那无法挽回的惨剧。
可下一代呢?
难不成真让他大侄子去造他爹的反?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瞥了一眼面色尴尬、带着愧色的李世民,又看了看一脸忧急、努力维持局面的长孙无忌。
他心里清楚,二郎或许能管住侯君集一时,但只要这人还在权力核心的边缘游荡,只要他那颗不安分的心不死,迟早还会生出事端。
历史上承乾造反,也不只是有侯君集怂恿,二郎这个当爹的恐怕要负九成的责任。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另一个时空的轨迹:
那个敏感而要强的侄子李承乾,是如何在他父亲多重而扭曲的压力下,一步步被逼到绝境的。
一方面是对太子李承乾恨铁不成钢的打压式教育, 二郎自己雄才大略,便期望继承人是完美的翻版,稍有不如意便是斥责与冷落,何曾给过孩子一丝喘息和肯定的温暖?
一方面是对魏王李泰超出规制的恩宠, 那种几乎不加掩饰的偏爱,如同悬在承乾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太子之位的摇摇欲坠。青雀那小子,被宠得怕是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
一方面是诸如李纲之类的老学究完全不合理的教导, 那些陈腐僵化的礼法规条,像一道道枷锁,捆缚着一个年轻活泼的灵魂,还要被冠以“储君仪范”的名头。
再加上他自己的足疾、身边人的挑唆、来自父亲的压力……桩桩件件压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
李建成几乎能想象出那种窒息感。
那不是一个纨绔子弟的无病呻吟,而是一个被寄予厚望,却又在方方面面都被否定、被比较、被挤压的年轻人,在绝望中的嘶吼。
活生生的把一个明君苗子给逼上了造反路。
这才是最让他痛心的地方!
承乾那孩子,他见过,资质不差,若好好引导,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守成明君。可偏偏……
或许在他动手时就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他爹那可是七世纪最强碳基生物,大唐皇帝陛下,天可汗李世民!
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想向他爹证明,就算你看不起我又如何?
我照样敢造你的反!
这是一种何其惨烈、何其悲哀的反抗!
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只为了在父亲那庞大的阴影下,发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呐喊。
他突然意识到,真正的症结,在于这个可能会重蹈覆辙的历史,在于那个未来可能被压垮的侄子,在于这个家族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的未来。
得想办法,不能再让操蛋的历史重演。
不是为了二郎,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承乾、承宗、承业这些孩子们,为了这个他们的老子一手打下来,他们兄弟几人维系着的李家天下。
既然他能改变一次……
那下一次……又有何不可?!
想到这里,李建成猛地抬起头,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目光灼灼地看向李世民,问出了一个让在场两人都猝不及防的问题:
“二郎,太子之位定了吗?”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叉着腰怒骂他们“没屁搁楞嗓子”、让他们“找个娘们儿揉蛋去”的大哥,后一刻却变得极其正色,开始询问国之储君大事,这急剧的转折让他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脑子卡壳了片刻。
好在这个问题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已有了定论。
他定了定神,把脑子里那些关于大哥变脸速度和“揉蛋”之类的杂七杂八且不合时宜的想法全部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以皇帝应有的庄重语气回答道:
“已经议定了,立嫡长子承乾为我大唐三代太子,半月后的元正大朝会便会公布。”
李建成闻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他没有停顿,立刻开始了下一个,也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语气平直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那你打算怎么教导承乾?”
李世民见大哥问及具体方略,精神微振,这显然是在认可他立储决定的基础上,关心具体实施了。
他略一沉吟,便将早已思虑过的计划道出,语气中带着一丝为父为君的期许:“我打算让李师、孔师、陆师任太子文师,教授承乾经义之学;让药师、敬德任太子武师,教授太子武事及兵法谋略。”
“大哥认为可行否?”
他自觉这安排文武兼备,皆是当世顶尖的人物,堪称完美,望向李建成,期待能得到认同。
然而,李建成听罢,沉默了片刻,脸上非但没有赞许之色,反而眉头越皱越紧。
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一丝怜悯?
“二郎,你是想把我大唐三代太子教成一个只会之乎者也、循规蹈矩,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的木头桩子吗?”
他不等李世民反驳,目光又转向武将名单:“李靖,用兵如神,这没的说。可他那个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你指望他能跟承乾一个小娃娃掏心窝子讲兵法?他听得懂吗?”
“尉迟恭,勇猛无双,是个好保镖,可他自己认得的字有没有一箩筐?你让他教武艺?他除了能教承乾怎么挥鞭子砸人,还他娘的能教什么?”
李建成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是指着李世民的鼻子,语气变得沉痛而锐利:
“二郎,你这是在搭台子唱戏,唱给你自己,唱给天下人看!你找的都是名望最高、本事最大的人,可你从来没想过,他们合不合适一个孩子!你只是想造一个你心目中的‘完美太子’,你考虑过承乾他自己吗?!”
李建成那一声低吼还在殿中回荡,他看着被质问得有些发愣的李世民,胸中的怒火与那股子源于“先知”的急迫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戳到李世民的鼻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质问:
“李老二!你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承乾他今年才他娘的六岁……六岁啊!”
他伸出右手,拇指掐着小指指尖,比划着一个极小的长度,强调着这个年龄的微不足道。
“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嘛?!你他娘的还在晋阳跟个二傻子似的撒尿和泥玩儿!拔阿耶请来的先生的胡子!逗先生家的小孙女儿!跟府上的家生子比谁尿的高,尿的比人家低了还哭,非让人家蹲下尿!”
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将李世民童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糗事抖落得一干二净,最后死死盯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李世民,厉声喝问:
“说!谁干的?!这些混账事是不是你李二郎干的?!”
李世民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下意识地想反驳,可那些鲜活的、早已被尘封的童年记忆随着大哥的质问汹涌而来。
让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脸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
那些事……确实是他干的。
“干他娘的这老么些没屁眼子的事儿耽误你当皇帝了吗?!”
“啊?!”
李建成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李世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