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被寄予厚望的原始蒸汽机,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心脏,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和忐忑注视下,“轰隆——轰隆——”地,足足平稳运行了三天!
这三天,工棚几乎成了圣地,也是炼狱。
老墨和所有大匠几乎寸步不离,轮班盯着每一个部件,记录着每一次声响和震动,耳朵贴在冰冷的钢铁上倾听内里的韵律。
他们忘记了睡眠,忘记了饥渴,眼中只有那台正在创造历史的机器。
老墨疯了!
当确认机器真的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稳定得超乎想象时,那根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弦,终于崩断了!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发出一声非人的、夹杂着狂喜和宣泄的嚎叫!
匠人们疯了!
看着他们的“神”率先失控,连日积累的疲惫、压力与此刻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也瞬间决堤!
他们跟着跳起来,扔掉手里的一切工具和记录本!
就连闻讯赶来、同样守了许久的李建成也疯了!
他亲眼见证了这奇迹从图纸变为现实,并稳定运行了三天!
这意味着,这不是偶然,不是昙花一现,这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工棚那破烂的门帘被“呲啦”一声扯烂!
一群大老爷们,光着汗津津的膀子,甩着脱下的衣服当旗帜,一个个双眼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如同饿极了的狼群看到了猎物,又如同虔诚的信徒目睹了神迹!
他们嗷嗷叫着,从那个禁锢了他们无数个日夜的工棚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了出来!
“成啦——!!!”
“跑起来啦——!!!”
“三天!三天啊——!!!”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语无伦次,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都挤出来,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们的成功!
而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老墨!
他双眼赤红,嘴里叽哩哇啦地狂喊着无人能懂的岭南土话,精瘦的手臂疯狂挥舞,那件破旧的外衣被他甩得像一面癫狂的战旗!
他肋骨分明、看似羸弱的身体里,此刻却爆发出如同蒸汽机活塞般无穷无尽的能量,在原地又蹦又跳,状若疯魔!
好在这工棚设置的极远,并且周围还有重兵围守,不然就这段时间工棚里传出来的动静和眼下这样的场面……非得把人震麻了不可!
李建成没有制止,他只是双手叉腰,仰天大笑,笑声酣畅淋漓,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知道,这股疯劲,这股能量,正是推动世界向前狂奔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动力!
开会!
他娘的必须开会!
立刻!马……
当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疯魔”的功臣——老墨还在手舞足蹈,但脚步已经明显虚浮,眼里的血丝红得吓人;
那些大匠们,虽然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狂喜,但个个眼眶深陷,面色蜡黄,身体在亢奋的余波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股凉水般的理智猛地浇熄了李建成沸腾的热血。
他瞬间意识到,这帮家伙可是不眠不休、精神高度紧张地熬了三天三夜!
现在全凭一股成功后的肾上腺素在硬撑!
这时候开会?
怕不是要直接送走几个!
万一这帮国宝级的家伙……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损失几个匠人的问题,那是整个大唐未来几十年科技根基的崩塌!
是天大的损失!
这个念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他到嘴边的命令硬生生拐了个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吼道:
“睡觉!全他娘的给老子滚去睡觉去!现在!立刻!马上!”
他像是驱赶羊群一样,粗暴地推搡着还在亢奋状态的老墨和匠人们: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薛仁贵!带人过来!把他们都给老子押回营帐!直接给老子绑在床上!盯着他们,不睡够一天一夜,看谁他娘的敢爬起来!”
他的语气凶狠,动作粗鲁,但那份急切和关切,却让这群疲惫到极点的工匠们心头一热。
老墨还想挣扎,嘴里嘟囔着:
“唔困(不困)……还能再搞……”
被李建成眼睛一瞪:
“搞个锤子!你再啰嗦,老子现在就把那台‘蒸汽机’拆了当废铁卖!”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
老墨瞬间蔫了,像个被掐住命门的孩子,乖乖地被亲兵“架”走了。
其他大匠也终于从狂喜中回过神来,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将他们淹没,几乎是被半扶半抬地弄走了。
看着这群功臣被“押解”下去,李建成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身旁的薛仁贵低声吩咐:
“让军医准备好安神汤,等他们睡醒就送过去。伙食也给老子准备好,要最滋补的!他们醒来之前,工棚给老子封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感觉自己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他望着工棚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极度兴奋与后怕的复杂笑容。
“他娘的……总算成了……老子也得……回去躺会儿了……”
他嘟囔着,这才感觉到自己双腿也有些发软。这场技术攻坚,消耗的不仅是工匠们的精力,也同样耗尽了他的心神。
一天一夜!
李建成这回是真的睡足了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睡得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与畅快!
仿佛要将之前因焦虑、筹划、等待而消耗的所有精神,一次性全部补回来。
他躺在榻上,呼吸悠长沉重,如同那台刚刚诞生的蒸汽机一般平稳有力,任凭帐外天光变换、人声往来,他自岿然不动,沉浸在黑甜梦乡的最深处。
他睡得实在太沉了,沉到亲兵按时送来的饭食在案几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沉到薛仁贵前来禀报了几次军务,都只能无奈地退出去;
沉到……李元吉咋咋呼呼地冲进了他的王帐!
“大哥!大哥!你醒醒啊大哥!”
李元吉看着榻上毫无动静、脸色似乎也因为沉睡而显得有些苍白的李建成,心里咯噔一下。
他连着喊了好几声,又上手推了推,见他大哥依然毫无反应,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那不太复杂的头脑——大哥是不是……过去了?!
“哇——!!!”
李元吉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矮,直接跪倒在榻前,一把抱住他大哥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声如洪钟,泪如雨下:
“大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大哥!你睁开眼看看我啊!你怎么就舍得扔下弟弟我一个人啊!大哥——!!!”
他那悲恸的哭声极具穿透力,简直堪比蒸汽机的汽笛,震得整个王帐都在嗡嗡作响,帐外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想进去解释又觉得场合不对。
就在这“悲痛”的气氛达到顶点时,榻上的李建成终于被这魔音灌耳和胳膊上的剧烈摇晃给弄醒了。
他极度不情愿地、艰难地从沉睡的深渊里挣扎出来,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是李元吉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大脸。
一股被打扰了绝世好觉的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李建成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抬脚就踹了过去(虽然没什么力气),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沙哑不堪,却带着十足的怒气:
“嚎!嚎他娘的哪门子丧!老子还没死呢!滚蛋!再吵老子睡觉,放心老子把你塞进蒸汽机里当煤炭烧了!”
李元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和怒骂给整懵了,哭声戛然而止。
挂着两行鼻涕眼泪,呆呆地看着他大哥,半晌,才破涕为笑,挠着头嘿嘿道:
“没……没死啊大哥?太好了!我……我还以为……”
“以为个屁!给老子滚出去!”
李建成抓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李元吉连忙屁滚尿流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大哥你没死太好了!你继续睡!继续睡!”
被李元吉这么一扰,好梦是续不上了,那通邪火发出去之后,残留的睡意也烟消云散。
李建成坐起身,用力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虽然疲惫未完全消除,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胸腔里澎湃。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帐外洪亮地喊道:
“仁贵……仁贵!”
薛仁贵应声而入,抱拳待命:
“殿下有何吩咐?”
李建成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兴奋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光芒,大手一挥:
“去!立刻派人,动用一切能用的人手和渠道,把咱们四海商会散布在周边州县、部落里所有的红绸子,对,就是最鲜艳、最正的那种大红绸子,全给老子调过来!一匹都不许留!老子有大用!”
薛仁贵微微一愣,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太子殿下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和眼中闪烁的异彩,立刻领命:
“是!末将这就去办,定将周边红绸悉数征集而来!”
命令传下,整个营地的商务系统和部分军力都被动员起来,快马四出,信鸽疾飞,一场围绕“红色绸缎”的紧急调运行动迅速展开。
一时间,周边城镇的商会管事们都懵了,不知道太子殿下突然要这么多红绸是想干什么,是又要大婚?
还是要搞什么惊天动地的祭祀?
但没人敢怠慢,库存被清空,正在售卖的也被紧急召回。
而王帐之内,李建成已经起身,踱步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那间依旧被重兵把守的工棚,嘴角勾起一抹期待的笑意。
他心里盘算着:
那台蒸汽机,是铁黑色的,粗糙,冰冷,代表着力量与坚韧。
而这漫天的红绸,鲜艳,热烈,象征着喜庆、胜利与焕然一新。
他要用这最热烈的红,包裹、装点那最硬核的钢铁!
不仅要让它运行,更要让它以最耀眼、最震撼的方式,宣告它的诞生!
接下来的几天,发改委八大部长,不论是在外公干的,还是手头有紧急要务的,都接到了来自于〔草原发展改革委员会〕委员长李建成的紧急命令:
十月初一,不管在干啥,都他娘的回来,全都来工棚这边集合!
于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出现了:
正在高昌故地焦头烂额处理着民族纠纷与屯田政务的杜如晦和牛进达,接到命令后立刻交接,翻身上马,带着亲卫一路烟尘滚滚地北返。
远在吐谷浑故地,顶着高原烈日,紧盯着盐湖生产和新建驿道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也毫不犹豫地放下手头一切,日夜兼程,奔赴草原。
其他几位在周边督造工坊、规划道路或调配物资的部长,无论手头事务多么紧要,也都纷纷调转方向,朝着那个共同的、被红色标记的目的地汇集。
所有人都心痒难耐,同时又充满疑惑: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值得太子殿下如此兴师动众,将核心团队全部召回?
而且地点……竟然是那个破工棚?
十月初一,清晨。
当这些风尘仆仆、从各方赶回的部长们,按照指示来到那间熟悉的工棚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在了原地,表情管理瞬间失控。
那个经历了无数次烟熏、火燎、爆炸冲击,墙壁漆黑、篷布破烂,原本散发着浓重机油和煤烟味的破败工棚,此刻……竟然被铺天盖地的大红色绸缎给包裹了起来!
绸缎从棚顶披挂而下,在门框上扎成了夸张的大红花,连旁边堆放的木箱和铁料上都盖着红布。
鲜艳欲滴的红色,与工棚本身肮脏黝黑、饱经风霜的躯体形成了极其强烈、近乎荒诞的对比。
当各位部长还在为那披红挂彩的工棚感到视觉冲击时,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工棚前另一道更加“耀眼”的风景线给牢牢抓住了——
只见老墨,以及那十九位参与核心研制的将作监大匠,一个不落,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而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绑着一个硕大无比、绸面光亮、扎得极其饱满的大红花!
这红花是如此之大,几乎遮住了他们半个胸膛,鲜艳的红色与他们身上尚未完全洗去的油污、脸上拘谨又带着疲惫的神情、以及其中几位老师傅花白的头发形成了令人忍俊不禁的对比。
老墨显得尤其不自在。
他这辈子可能都没穿过这么正式(相对而言)还被强行装饰过。
那朵大红花在他精瘦的胸膛前显得格外突兀,他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试图让那花的位置更舒服点,结果反而让花歪到了一边,看起来更加滑稽。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前方那些“大人物”,嘴里用方言小声嘟囔着,大概是在抱怨这玩意儿碍事。
其他大匠们也差不多,个个手足无措。
他们习惯了在工棚里挥汗如雨,与冰冷的钢铁打交道,何曾经历过这般如同“新郎官”似的场面?
他们努力想站得笔直,表现出一些气度,但那僵硬的身体、无处安放的双手和微微泛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的老脸,却将他们内心的窘迫暴露无遗。
这排绑着大红花的“技术天团”,与身后那披红挂彩的破烂工棚,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其怪异、却又莫名庄重、充满希望和力量的画面。
这景象,与其说是喜庆,不如说是——格外的刺眼,格外的突兀,格外的……不伦不类!
“这……这是……” 杜如晦指着那红得晃眼的工棚,嘴角抽搐,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尉迟敬德挠着大胡子,瓮声瓮气地嘀咕:“殿下这是……要让这帮大匠在这工棚里娶新媳妇儿?”
就连一向沉稳的长孙无忌,看着这“红配黑”的诡异搭配,也忍不住扶额,感觉自己的审美受到了严峻挑战。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在红色绸缎下隐隐传来的、低沉而有力的 “轰隆——轰隆——” 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压抑不住的、躁动而炽热的气氛。
李建成站在那被红绸装点得如同一个巨大、怪异礼物的工棚前,看着麾下核心尽数到场,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得意、兴奋与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他知道,这“不伦不类”的表象之下,即将揭晓的,是一个足够让所有人大脑空白、让整个时代为之转向的——钢铁心脏!
“都他娘的到齐了?好!”
李建成目光如电,扫过面前每一位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核心重臣,大手猛地一挥,声若洪钟:
“今天,老子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就是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小刀剌屁股——给你们开个大眼!”
他话音未落,已猛地转身,手臂直指那被红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棚,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无尽的骄傲与宣泄般的激情:
“老子今天,就要让你们亲眼看看,什么是七世纪目前最强的格物之作!让你们看看,咱们大唐的‘蒸汽机之父’——老墨!带着他身后这十九位国之栋梁,送给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他娘的石破天惊的改变!”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红绸之上,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最后呐喊:
“让你们看看,啥他娘的……叫他娘的真正的——”
他手臂奋力向下一挥,如同斩断了一个时代!
“力量!”
随着他猛然挥下的手臂,早已守在工棚四角的士兵猛地扯动绳索!
那覆盖了整个工棚的、鲜艳夺目的巨大红绸,如同舞台的幕布被骤然拉开,“哗啦”一声,翩然滑落!
霎时间,所有的遮掩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