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青石板上,聋鸦的血还沾在指腹,顺着掌纹往手腕爬。
她的耳膜被铜针穿得稀烂,我指尖轻碰那片血污的绒毛,突然有滚烫的东西涌进脑子里——是母狼被抽魂时的呜咽,是裂足蜥被蛊虫啃食地脉时的嘶叫,是鹿崽子在母鹿尸体旁用脑袋拱她肚皮的哀鸣。
这些声音像烧红的铁签子扎进脑袋,我踉跄着向后仰,后背撞在祭坛边缘。
聋鸦的尸体随着我的动作歪了歪,她喙尖还沾着刚才蹭我手背的血,那点红在暮色里格外刺眼。
我突然想起她最后说的“这一次……有人愿意听”,喉头像被人攥住了——原来她不是自毁双耳,是怕疼得受不了时会闭耳塞听,怕自己停下倾听那些兽类的惨叫。
“你的耳朵……我借了。”我抓过她耳后还在渗血的绒毛,往自己耳廓上抹。
血渍糊住耳骨时,山风里突然多了无数细碎的抽噎,像被揉皱的纸团在风里打滚。
“群灵共语,非天赋,乃‘共痛’。”
声音像破风箱里漏出来的气,我抬头,看见个半透明的老和尚浮在断开的光柱残影里。
他手里攥着卷焦黑的竹简,竹片上的纹路像被火烧过又重新拼起来的,“你听得见,因你比它们更痛。”
我喉结动了动,想问他是谁,可竹简展开的瞬间,眼前闪过白光——“守钥一族”四个古篆字烫得我瞳孔发疼,下面一行小字:“痛极者通万灵,忘我者承地脉。”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里炸开。
母亲临终前蜷起的三根手指突然清晰起来,她当时血沫子糊在嘴角,手往我怀里塞护身符,指尖蜷成的形状竟和竹简上“通灵印”的起手势分毫不差。
我猛地攥紧胸口的护身符,里面的碎玉硌得皮肤生疼——原来不是我疯了,是他们早该教我的东西,被血洗的那天永远留在了火里。
“轰——”
地脉又裂开道缝,腥红的地流像血河般涌出来,烫得石头滋滋响。
三十六根光柱眨眼间又断了九根,剩下的歪歪扭扭插在山巅,像被拔了毛的鸟。
血鬃的红眼睛突然又充血了,它前爪在地上刨出深沟,獠牙擦着我肩头的布帛刺进来——那股狂化的毒根本没清干净。
我没躲。
獠牙扎进肉里的疼顺着神经窜到天灵盖,我反而把怀里攥着的惊云残灰按进它伤口。
残灰是前日在野人山捡的,沾着雷火气息的碎木,“痛,就叫出来!”我吼得嗓子发哑,血沫子溅在血鬃鼻梁上。
下一秒,我的视野炸成了万花筒。
我“看”到二十里外的穿山甲幼崽被地缝夹断尾椎,它粉色的小爪子还在扒拉石头,尾巴上的鳞片掉了一地;“听”到山坳里的狐母被锁链贯穿胸口,她还在往窝里挪,窝里三只小狐狸正舔她滴在地上的血;“尝”到鹿群饮下毒泉时的苦涩,那味道像生锈的刀扎在舌头上,苦得我胃里翻涌。
血鬃的疼、穿山甲的疼、狐母的疼、鹿群的疼……所有疼都顺着共语的线缠在我神经上。
我眼前发黑,可喉咙里却迸出笑声——原来这就是五感共享?
不是我在听它们说,是它们在教我怎么活。
“执念深种,不可救。”
地舌的声音像碎玻璃刮过耳膜,我抬头,他站在云头,嘴里又掉了颗牙,鲜血顺着下巴滴在黑麻袍上。
这次他吐的铜针裹着黑气,针尖还没到我面前,风里就腾起焦糊味。
可没等铜针落下,整片灵墟的野兽突然齐齐抬头。
我“看”见山脚下的野猪群甩着獠牙冲上来,林子里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撞向光柱,就连被地缝吞了半身子的穿山甲幼崽,都用剩下的爪子抠着石头往我这边挪。
我的图腾铠在发烫。
原本只能维持十二息的蓝光现在像活物,顺着我脊椎往上爬,在肩胛骨处凝成一对半透明的翅膀。
十二息?
不,它还在涨,十三息、十四息……我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在跳,每跳一下,图腾就亮一分。
“他不是在控灵……是在替它们活。”雾僧的残识突然散了些,他指尖抚过竹简最后一行字,“伪洗髓者,以身为炉,非为成仙,乃为护生。”
竹简上的字突然烧起来,火星子落在我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
我低头看怀里的白芷,她还在睡,睫毛上的泪已经干了,手却还攥着我衣角。
地母之心的震动轻了些,刚才裂开的地缝竟开始往回收,血鬃的獠牙慢慢松了,它温热的舌头舔我脸上的血,像在说谢谢。
可我的头快炸了。
穿山甲幼崽的尾椎还在疼,狐母的锁链还在往肉里钻,鹿群的毒泉还在烧喉咙。
这些疼不再是“听见”,而是“长”在我身上了。
我能清楚感觉到左小腿的骨头在疼——那是被地缝夹断的穿山甲的尾椎;右肩的肌肉在抽搐——那是狐母被锁链贯穿的位置;连舌尖都在发麻——和鹿群饮下毒泉时的苦涩分毫不差。
“陈丰……”白芷突然呢喃着醒了,她小手摸我脸,“你怎么哭了?”
我这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可我没哭,是穿山甲在哭,是狐母在哭,是鹿群在哭。
它们的眼泪顺着我的眼睛流出来,烫得我脸颊生疼。
地舌的铜针还悬在半空,他的瞳孔缩成针尖——他大概没见过这样的“共语”。
而我能感觉到,百兽的神识还在往我意识里涌,像星星落进深潭,溅起一片又一片涟漪。
我的意识开始撕裂。
左边是穿山甲幼崽的恐惧,右边是狐母的担忧,中间是血鬃的愧疚。
这些情绪像无数只手在拽我的魂魄,我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闭眼,地脉会裂得更狠,光柱会断得更多,那些还在疼的兽类,就真的没人听了。
“再撑一会儿。”我对着空气说,不知道是说给它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山风卷着黑气扑过来,我怀里的图腾铠突然发出蜂鸣。
十二息早过了,可它还亮着,蓝光里浮起细碎的兽影——是血鬃,是聋鸦,是穿山甲,是狐母。
它们的轮廓重叠在一起,在我胸口凝成一面半透明的盾。
地舌的铜针终于落下来时,我听见了成百上千声嘶吼。
那是属于我的,属于它们的,属于所有正在疼着的生命的,最凶最烈的,战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