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后颈突然像被烧红的铁签子扎了一下,那道和白芷掌心同款的烙印正发烫。
低头时,影子已经完全脱离了脚面,像团被风揉皱的黑布,摇摇晃晃立起来,膝盖弯成诡异的角度,竟和玄雪举铃铛的动作一模一样。
陈哥!阿影的惊呼声撞进耳朵,我猛地转头——她的影子也立着,发梢翘起的弧度和她此刻炸毛的模样分毫不差;惊云的影子拖着条虚虚的雷尾,正用前爪扒拉它主人的裤管;老皮缩在我衣领里,尾巴尖却被它自己的影子揪住,灰毛影子正龇着不存在的牙,往反方向扯。
影引铃...白芷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她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冷得发抖,用死者执念炼的,能扒开人心底的缝,把影子当线,把人当傀儡...她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的烙印转得更快了,包括...你心里的鬼。
话音未落,风突然打了个旋。
我眼前的清虚观一声裂开,断墙变成了镜面,青砖地变成了大理石,头顶的月亮被换成了无数盏吊灯,每盏灯都在我脚边投下重叠的影子。
四壁的镜子里,全是我。
有个我在雨夜里跪着,雨水混着血糊住眼睛,抓着妹妹的断手喊;有个我在精神病院的白墙上撞头,护士的约束带勒得手腕发紫,却还在笑;有个我举着从厨房顺的菜刀,刀刃上的血滴进黑帮老大的眼睛——那是我在幻觉里杀过的第七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活下来?玄雪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我仰头,看见她站在镜厅中央的高台上,血铃在她指尖晃,每道铃音都撞得镜面嗡嗡响,你父母求你躲进衣柜时,你躲了;妹妹被拖走时,你憋着不哭;警察破门时,你缩在角落发抖——她忽然笑了,你说你是幸存者,可那些镜子里的你,哪一个不是在说...你其实是个逃兵?
住口!惊云的怒吼震得镜面起了涟漪。
小老虎弓着背,爪心雷光噼啪炸响,照着它影子正用前爪拍它的腿,像在催促它往镜厅深处走。
它猛一爪子拍向自己的影子,雷光裹着虎啸劈下去——却像劈在棉花上,影子纹丝不动,反震的雷劲把惊云掀翻在地,嘴角溢出血沫。
老皮从衣领里钻出来,鼠须抖得像琴弦。
它地尖叫一声,对着自己影子的方向咬破舌尖,暗红血珠刚落地,就被影子地吸了进去。
灰鼠浑身毛都塌了,缩成个毛球:陈...陈哥,影子在吃我的血,它、它比我还饿...
阿影的剑突然出鞘。
她盯着镜中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正握着另一把剑,剑尖抵着她后心。影子是执念的具象。她咬着牙,剑锋在掌心划出血痕,要破局,得有人先放下执念。她抬头看我,瞳孔里映着无数个我,你能吗?
我望着满墙的自己。
雨夜里那个我在哭,病床上那个我在笑,举刀的那个我在发抖。
他们的影子叠在我脚边,像团化不开的墨。
有那么一瞬,我差点伸手去碰镜中那个缩在衣柜里的小男孩——他的指节还抠着木板缝,指甲里全是血。
我不能放下。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不大,却撞得镜面嗡嗡响。
白芷猛地抬头看我,她掌心的烙印突然不转了,像块烧红的炭。
我蹲下来,把惊云抱进怀里,小老虎的血蹭在我袖子上,温热的;老皮爬到我肩头,用湿乎乎的鼻子拱我耳垂;阿影的剑尖还在滴血,那血珠落在地上,没被影子吸走,反而凝成颗小红豆。
我不是要放下他们。我轻轻说,我是要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而且,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
后颈的烙印突然烫得厉害,像有人在我脊椎里点了把火。
那些被我压在心底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老皮第一次用尾巴卷我手指时的温度,惊云咬着我裤脚要肉干的虎啸,阿影在我发病时按住我手腕的力道,白芷在我耳边哼的那首跑调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白芷。我轻声喊。
她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鼻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喵喵叫,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阿影的声音混进来,是山盟的誓词,她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刻进骨头里:山有棱兮盟不灭,心有光兮路不迷...
惊云的喉咙里滚出低吼,那是雷虎族的战歌,我在它记忆里听过的,粗粝又滚烫,震得我胸口发麻。
老皮也吱呀吱呀叫起来,是鼠群传承的古调,像风过草尖,又像星子落进溪里。
五股声音缠在一起,在镜厅里转成螺旋。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升起来,像藤蔓,像光,像被压了十年终于破土的芽。
镜面开始裂开,蛛网状的裂纹里渗出黑雾,影子们发出尖叫,像被火烤的纸,滋滋啦啦地蜷起来。
心墙不是用来挡别人的!我猛地睁眼,后颈烙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白芷怀里的心壁影突然冲出来,半透明的盾面闪着白光,是拿来砸碎幻象的!
轰——
最后一面镜子碎了。
我被气浪掀得踉跄,撞进阿影怀里。
等视线清晰时,我们正躺在山林的落叶堆里。
晨雾漫过脚面,远处野人山的轮廓像浸在牛奶里。
玄雪跑了。阿影指着树杈。
那枚血铃正挂在枯枝上,金线缠的黑发被晨露打湿,滴着暗红的水。
白芷靠在我肩头,呼吸轻得像羽毛。
她突然开口:她说...你以为的真相,不过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
我握紧兜里的墨寒玉简残片,玉片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老皮从落叶堆里扒出块碎布,灰毛上沾着泥:陈哥你看!碎布上绣着半个徽记,黑底红纹,像条锁链缠着颗心。
阿影的脸突然白了。
她抓过碎布,指尖发抖:这是...玄冥宗内祭司的标记。
墨寒没说谎,但...她抬头看我,他也只看到了一半真相。
远处传来轻响。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葬心台的石缝里,暗红血纹正缓缓亮起,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醒了。
晨光漫过山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轻轻把白芷放下,她的影子乖乖贴在脚边,和我的影子挨得很近。
老皮跳到我头顶,用尾巴卷住我一缕头发;惊云舔了舔我手背,雷毛上还沾着幻境里的血;阿影把碎布收进怀里,剑穗在风里晃。
山风卷着晨雾扑过来,带着点腥气,像血,又像雨。
我望着野人山方向,那里的雾里,有什么东西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