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的空气,被尚云起那句嘶哑破碎的质问,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流血的豁口。
“我…还能…做什么?”
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珂心头,让她抱着公文包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发白。
她看着病床上那个少年——惨白的脸深陷在灰白的枕头里,眼窝如同干涸的深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左肩处,厚厚纱布包裹下的空洞轮廓,是触目惊心的残缺。可就在这片巨大的、象征毁灭的废墟之上,那双眼睛!
那双刚刚还一片死寂空茫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灰烬深处骤然复燃的鬼火!冰冷!凶戾!带着一种被绝望和剧痛反复淬炼后、近乎偏执的、燃烧一切的执拗!
那目光死死钉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没有哀求,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野兽,亮出的、带着血丝的獠牙!
林珂感觉呼吸都窒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关于“胜利”、“正义”、“后续保障”的苍白话语,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瞬间化为了齑粉。
她顺着尚云起之前那死死盯着的方向望去——对面空床床头柜上,那张沾着污渍的废报纸,那个刺眼的标题:“黑心钢筋筑危楼!监管何在?”
旁边那张模糊的图纸照片,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理解的门。
他不是在问自己能“得到”什么补偿!他是在问,在失去手臂、在仇敌看似覆灭、在内心世界轰然崩塌之后,他这具残破的躯壳,这双沾满血污和规则碎屑的手,还能用来“做”什么?!
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林珂鼻尖。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你能做的…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语速加快,仿佛怕稍一停顿,那簇刚刚燃起的鬼火就会熄灭,“孙德彪、王大海他们被抓,只是开始!调查组进驻码头,挖出更多的蛀虫,这只是第一步!”
她将膝盖上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抱得更紧,如同抱着某种神圣的使命:“你拍下的那些证据,那些图纸、单据、记录…它们是铁证!但它们只是掀开了盖子!码头的水有多深?像宏远这样以次充好的建材商还有多少?像张工、老吴这样被收买或迫于压力签字的技术员、管理员又有多少?那些大楼…那些用劣质钢筋水泥堆起来的危楼…”
她的目光也扫向那张废报纸,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它们还立在那里!像一颗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埋在那些毫不知情的住户、工人脚下!”
她猛地看向尚云起那双燃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只有你!尚云起!只有你看得懂那些图纸!只有你知道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字背后,对应着工地上什么样的钢筋水泥!只有你亲身体验过,当图纸上的‘hRb500’被换成‘hRb400’,当该有的保护层厚度被偷掉,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和灾难!你是活着的证据!你是唯一能真正‘看懂’那些罪证的人!”
“调查组需要你!他们需要你指认那些偷工减料的关键节点!需要你告诉他们,孙德彪、王大海他们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在哪个仓库、哪个工地、哪批材料上动了手脚!需要你帮他们解读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清单,找出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
“那些危楼!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去帮调查组、帮专业的检测机构,找到它们结构上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只有找到这些‘病灶’,才能彻底拆除这些定时炸弹,才能避免下一个李老四!下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还有…”
林珂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那些还被困在泥潭里的工人!那些像过去的你一样,被克扣工钱、被压榨血肉、随时可能因为偷工减料而丢掉性命的人!你的存在,你的证词,就是撕碎那张吃人规则最有力的武器!你能告诉他们,仅仅靠力气和忍耐,永远换不来真正的生存!看懂规则,利用规则,甚至改变规则,才是活路!”
林珂的话语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股脑地倾泻在尚云起空旷的意识废墟上!
不再是空洞的安慰,不再是遥远的“公道”,而是指向一条具体的、布满荆棘却并非绝望的路径!一条需要他用残存的生命力、用那条断臂换来的“知识”、去继续战斗的道路!
图纸!不再是复仇的工具!
钢筋水泥!不再是压垮他的重负!
它们成了他的战场!成了他仅剩的武器!
尚云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被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左肩断口处,那层厚重的麻木感仿佛被这滚烫的话语灼穿,传来一阵新的、尖锐的幻痛!仿佛那条失去的手臂,正在无声地咆哮!
空洞的眼神里,那片燃烧的鬼火剧烈地跳动着。
愤怒?有!那是对整个吃人链条的刻骨之恨!不甘?有!那是对命运剥夺了他完整身体的疯狂反噬!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注入的、冰冷的、如同淬火钢水般的使命感!一种找到了新的、更庞大目标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还能做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用这双眼睛,去审判那些图纸上的谎言!
用这条残命,去挖出那些钢筋水泥下的尸骸!
用这份从血与火中偷来的“知识”,去为那些还挣扎在泥潭里的人,凿开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病房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陈处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风衣,如同病房里一道移动的、沉默的阴影。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扫过病床上的尚云起,扫过他眼中那片燃烧的鬼火,扫过林珂脸上激动的红晕和她怀里紧抱的公文包。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尚云起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审视。仿佛能看穿尚云起灵魂深处那片刚刚被点燃的、混乱而炽烈的战场。
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到病床边。动作沉稳无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目光示意了一下林珂。
林珂立刻会意,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黑色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尚云起病床边缘,靠近他那只完好右手的地方。
陈处没有说话。他伸出右手,那只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一种掌控力量的感觉。他动作极其平稳地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
里面,没有现金,没有慰问品。
只有厚厚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
最上面一层,是放大了的、清晰度极高的照片!正是尚云起在暗房里显影出的那些关键证据:图纸上“hRb500”的冰冷标注!宏远送货单上“hRb400 3.3吨”的刺目字样!
验收记录上“合格”的结论和“张工”、“老吴”的签名!
材料清单上那触目惊心的差价和巨大的问号!
甚至还有几张尚云起未曾拍到的、调查组最新获取的其他工地类似问题的单据照片!
照片下面,是厚厚一叠装订好的文件副本!图纸的副本!材料清单的副本!调查组初步的询问笔录摘要!
还有…几份不同工地的、结构复杂的建筑蓝图副本!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圈出了多处可疑的、可能存在偷工减料风险的节点!
陈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在那厚厚一摞文件的最上方,轻轻按了一下。指尖触及的,是那些冰冷的图纸线条和残酷的数字。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利刃,再次抬起,牢牢锁定了尚云起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慷慨陈词。
只有一句极其简短、低沉、却如同钢铁般砸落地面的宣告:
“战场在这里。”
“武器在你手里。”
话音落下,陈处不再停留。他收回手,转身,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收起旗帜的将军,迈着沉稳的步伐,无声地离开了病房。
留下满室的消毒水味、尘埃漂浮的光线,以及病床上那个被彻底点燃、却又陷入更深邃沉默的少年。
林珂看着陈处消失的背影,又看向病床上的尚云起,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尚云起没有看林珂。他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病床边缘,那厚厚一摞如同砖石般沉重的文件。
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离开了紧抓的被单。
沾着碘伏痕迹和细微伤痕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残存的血腥气,一点点地、无比坚定地,伸向了那摞文件的顶端。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冰冷。粗糙。纸张特有的质感,混合着油墨的微涩气息。
指尖下,是那张放大的图纸照片。冰冷的线条,“hRb500”的标注,如同烙铁般滚烫。
然后,那只手猛地张开!带着一股仿佛要攫取命运咽喉的狠劲,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那厚厚一摞文件之上!
纸张发出沉闷的、被压实的声响。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灰白的天光,静静流淌在少年惨白的脸上,映亮了他眼中那片被图纸和数字点燃的、冰冷而执拗的烈焰。
断臂处的纱布下,幻痛如同电流般持续地抽动、跳跃。但那只按在“战场”和“武器”之上的右手,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