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马天亮入伍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被严寒死死拽住脚步，残雪在阴沟里瑟缩着，迟迟不愿消融。凛冽的风裹挟着细沙，如无数针尖刺在行人脸上。就在这萧索的时节里，马友志带着几位县民政局和武装部的干部，踩着泥泞的小路，来到天亮家。他们凝重的神情、拖沓的脚步，像一片乌云，瞬间笼罩住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让天亮和妈妈心里 “咯噔” 一下，不祥的预感如藤蔓疯狂滋长 —— 他们几乎能确定，一定是天亮的爸爸马卫华出事了。
马友志双手交叠，不停地相互摩挲着，仿佛想借此驱散满心的寒意与愧疚。他张张嘴，喉结上下滚动，难以发出完整的句子：“天亮他妈，今天我带这几位县上领导来，是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大侄子他，他……。” 话未说完，两行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石新荣只觉得眼前一黑，二十年如一日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中苏在珍宝岛的冲突，本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如今噩耗传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回荡在屋内。天亮也红着眼眶，泣不成声，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与潮湿的泥土融为一体。
县里干部们默默递上马卫华的光荣证书和抚恤金，轻声询问石新荣有什么要求，说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后，悄然离去。石新荣在村干部和乡亲们的搀扶下，恍恍惚惚料理完丈夫的后事。此后的日子里，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连几天滴水未进，只是静静躺在炕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任悲伤将自己吞噬。
这天夜里，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拍打着窗户，发出 “呜呜” 的响声。天亮正心急如焚、六神无主时，外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赶忙起身迎出去，来人竟是韩渊伯伯。
韩渊警惕环顾四周，确认屋内没有旁人，才轻手轻脚进了屋。看到石新荣憔悴不堪、病弱的模样，他不禁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劝说：“这几天，你家进进出出人太多，我这身份特殊，不好贸然前来。你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人已经走了，再怎么想也回不来了。你要是把身体搞垮了，可怎么行？你自己遭罪不说，这两个孩子得多揪心啊。” 说着，他瞥了一眼天亮，接着压低声音：”我今天来，是想给你出个主意。听说政府问你有啥要求，你啥都没提，这可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石新荣听着韩渊的话，心中一动。她知道，韩渊有文化，又在北京工作过，见多识广。解放前，韩渊家土地多，公公在他家当长工，卫华也常和韩渊一起玩耍，两家人关系一直十分要好。前两年，韩渊从北京下放回来，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虽然表面上两家不再来往，但私下里仍有交流。此刻，她迫切想听韩渊说说，到底有什么好主意。韩渊凑近些，神秘兮兮说：“你们两口子，就是太实诚了。卫华弟在部队当兵那么多年，又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这可是为国家立了大功啊！你为啥不趁这个机会，给天亮谋个好出路？让他留在农村，能有啥出息？”
石新荣抬眼看看韩渊，有气无力说：“这事我也想过，可不知道提啥条件合适。外面的事我不懂，你就多帮着出出主意吧。”
“这有啥难的，让天亮去当兵！” 韩渊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石新荣一听，顿时来了火气：“你这出的叫什么主意？他爸爸刚没了，你还让他去送死？”
韩渊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害孩子呢？你想想，全中国当兵的人那么多，真正上战场打仗的能有几个？牺牲的又有几个？说到底，还是卫华弟运气不好，赶上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天亮，继续说：“依我看，中苏边界虽然闹得凶，但大规模战争打不起来。两国就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再说了，咱们可以跟政府提条件，只让孩子当兵，不让他上前线，办法总是有的。”
石新荣还是满心的不情愿：“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吗？为啥非得当兵？”
韩渊耐心解释说：“当然有别的工作，可我觉得，都不如当兵好。一来，咱们国家向来重视军队，当过兵的人以后找前程也容易；二来，让天亮当兵，继承父业，这是继承先烈遗志，意义就不一样了。这不是咱们求着政府办事，反而是咱们思想觉悟高，政府高兴还来不及，说不定还会给你们戴光荣花呢！”
石新荣听着这些大道理，似懂非懂，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天亮。
其实，天亮一开始对韩渊充满反感。解放前，韩渊父亲韩昶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爷爷在他家当长工，受尽剥削和压迫。小时候，天亮就听说韩昶有个儿子叫韩渊，一直在外读书，后来在北京工作。前两年韩渊被遣返回村，还被定了反革命的罪名。村里人都忙着和韩渊划清界限，可自己家依然和他私下往来。爷爷和妈妈似乎并不在意韩渊的身份，也不在乎过去的剥削。天亮气冲冲去问妈妈，得到的回答让他困惑不已：“你懂什么？你爷爷在韩家根本没受啥苦，咱们干活拿工钱，人家平时对我们可照顾了，吃得好、住得好，比现在强多了。逢年过节，还给不少赏钱，两家关系一直都很好。” 这和村里批斗韩昶时，说他无恶不作的说法大相径庭，让天亮满心疑惑。石新荣见状，赶紧叮嘱：“这些话，千万不能往外说！现在这世道，说真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天亮将信将疑，又去问爷爷，没想到爷爷的说法如出一辙，说完还懊悔地长叹一声：“你妈怎么跟你说这些？哎，祸从口出啊！” 再三叮嘱他不要外传。
从那以后，天亮对韩渊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此刻听着韩渊的话，他心里竟涌起一阵兴奋。以前父亲回家，总会给他讲抗美援朝和争夺黑瞎子岛的战斗故事。他记得父亲说过，黑瞎子岛由银龙岛、黑瞎子岛、明月岛等 93 个岛屿和沙洲组成，面积比珍宝岛大 500 倍，这些岛屿位于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按历史和国际法，本就属于中国，被苏联长期霸占。
天亮从小就爱看打仗的电影，听了父亲的故事，对苏联人更是痛恨不已。他早就盼着长大后能当兵，和父亲一起上战场，夺回被侵占的领土。如今父亲牺牲在苏联人手里，他心中的仇恨如同熊熊烈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当兵，上前线，为父亲报仇雪恨！
石新荣从天亮炽热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坚定，心中顿时充满恐惧。她舍不得儿子去冒险，可她也深知天亮的脾气，一旦他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在心里埋怨韩渊多事，可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从那天起，天亮开启了 “软磨硬泡” 模式，每天缠着妈妈，又是撒娇，又是保证，非要去当兵。石新荣拗不过儿子，最终只能含泪点头。
天亮主动申请入伍的消息，在县里引起巨大轰动。当时中苏关系紧张，征兵工作困难重重，许多人都对当兵一事避之不及。而战斗英雄马卫华的儿子马天亮，在母亲的支持下，主动要求参军保家卫国，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宣传素材。县里立刻行动起来，将石新荣和马天亮捧成了新闻人物。他们被请进县礼堂，坐上主席台，革委会主任亲自为他们披红戴花。在众人的赞叹和掌声中，天亮当兵的申请很快就得到批准。
入伍那天，学校组织学生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去送马天亮踏上征程。马志远也在送行的队伍中，满心羡慕看着天亮。回来的路上，他听史校长说父亲要回来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满心期待地盼着与父亲重逢。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史正本校长也等不及了，找到马志远的母亲询问：“我二叔怎么还不回来？学校教师的名额就剩一个了，再不来，这个名额就得给别人了。到时候他回来，就只能去干农活了。”
马志远的母亲也是心急如焚，赶忙跑到大队给马友盛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父亲已经出发了，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马志远的父亲回来了。他身形瘦高，面容慈祥，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文人的儒雅气质，仿佛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第二天，马友盛就去学校找史正本校长，从此成为麻荒地学校的一名教师。
原来，去年 11 月 14 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山东嘉祥县马集公社教育组长侯振民和教育组成员王庆余的一封信，信中建议：“所有农村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办，国家不再投资或少投资小学教育经费，国家不再发这些教师的工资，改为大队记工分”：”教师都回本大队”。当时，建国后的国家经济还很落后，教育投资缺口巨大，中央正为此事头疼不已。“侯王建议” 虽然不能彻底解决经济困境，但好歹能在教育领域缓解一些压力。于是，中央迅速采纳这个建议，一时间，全国各地在外的公办教师纷纷返乡任教，他们不再领取国家工资，而是由各村记工分作为报酬。
午饭时分，马友盛从学校回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说话，径直走进屋。马志远看着父亲沉默的背影，满心疑惑，不明白父亲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
到了晚上，杨玉荣老师和从外地回来的牛步俊老师前来拜访马友盛。父亲和牛步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同窗，多年未见，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杨玉荣平日在学校很少言语，可在老同学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苦笑着嘲讽说：“真没想到，国家都穷到这种地步了，连穷教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竟然要让农民来办教育，用工分抵工资。这不明摆着，是把本该国家承担的费用，转嫁到农民身上吗？真是荒唐可笑！”
牛步俊也跟着苦笑，无奈地摇头：“谁说不是呢？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杨玉荣接着担忧地说：“以后还有个大问题。咱麻荒地在外地教书的老师特别多，要是都回来了，根本没办法都安排教书，可怎么办？”
牛步俊神秘兮兮一笑：“我听说，村里打算实行四班倒。把所有教师分成四组，每人每年只教三个月书，剩下时间都去干农活。”
杨玉荣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满是无奈和讽刺：“这做法也太离谱了！肯定会造成大量教师资源浪费。有的村子老师不够用，学生没课上；有的村子老师又太多，只能去干农活，专业知识都白学了。就算是在学校教书的老师，也没法专心教学，教学质量肯定会直线下降。也就只有在咱们这样的国家，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办法！”
牛步俊恨恨地说：“依我看，那个侯振民和王庆余就是不安好心。上边也需要这样的人出馊主意，上下勾结，各取所需，倒霉的是国家和老百姓。”
马友盛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两人的议论，心中翻涌无尽的苦闷，只是默默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大批从外地回来的公办教师回到村里。村里果然开始实行四班倒的制度。史正本校长找到马友盛说：“前三批先让其他人去干农活，你先留在学校教书。到第四批的时候，要是实在没办法，再安排你去干农活。”
“那杨玉荣老师呢？她怎么办？” 马友盛问道。
史正本解释说：“杨老师原籍不在农村，按照政策，她既可以回原籍，也能留在这儿。我问过她的想法，她说愿意留在村里教书，那就让她留下吧。”
对杨老师的选择，村里人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可真相究竟如何，只有杨老师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