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韩府那场惊心动魄的“驱邪”诊疗之后,胡老扁在上海滩的声名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以往,人们称他“神医”,多是敬佩其医术精妙,能治常医不能治之顽疾怪症。而经此“古钟冤魂”一事,他的形象在许多人心中已近乎“半仙”,仿佛真有沟通阴阳、化解宿怨之能。前来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因心神不宁、疑神疑鬼而前来求助的富贾名流,胡老扁皆以寻常医药辅以心理开导应对,再未动用过那般惊世骇俗的手段。他深知,医者之本,仍在精究方术,济世活人,而非炫奇弄巧。
然而,就在胡老扁沉浸于医道钻研,试图将“幻境求真”中所悟之心法融会贯通于日常诊疗时,一股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阴影,正从北方迅速蔓延而来,逐渐笼罩了整个华夏大地。
起初,是报纸上日益增多的关于东三省局势的报道,字里行间充斥着“冲突”、“摩擦”、“抗议”等字眼,气氛日渐紧张。茶馆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传递着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忧心忡忡。随后,往来于平津与沪上的客商、学子带来的消息越发不容乐观,言及日军演习频繁,咄咄逼人,山雨欲来风满楼。
胡老扁虽是一介医者,却也并非不同窗外事。他每日诊病之余,必会翻阅报纸,眉头随着时局报道而越锁越紧。他那颗历经世事、洞察人情的医者之心,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远比韩夫人体内冤魂执念更为庞大、更为暴戾、也更难化解的“病气”——一种属于国家民族、即将爆发的沉疴痼疾与血光之灾。
这一日,已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七月。天气闷热异常,蝉鸣聒噪,让人心浮气躁。胡老扁刚送走一位因暑热导致旧疾复发的老人,正坐在诊桌前稍事休息,擦拭着额角的细汗。忽然,街面上传来一阵异常急促且响亮的报童叫卖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号外!号外!北平城外卢沟桥爆发大战!日军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奋起抵抗!”
“惊天消息!日本人动手了!全面开战啦!”
这喊声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响了整条街道,也穿透了胡老扁医馆那扇虚掩的木门。
胡老扁擦拭的手猛地一顿,金针差点脱手。他霍然起身,几步抢到门口,一把拉开大门。只见街面上已是一片混乱,行人纷纷驻足,争相抢购号外,读过报纸的人无不面色惨白,或怒骂,或叹息,或惶然无措。一种巨大的、恐慌的、悲愤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闷热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他也买了一份号外,薄薄的纸张上,黑色的铅字触目惊心:“**七七事变**”、“**卢沟桥**”、“**全面抗战**”……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头。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最坏的消息真的传来时,胡老扁依然感到一阵眩晕,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呼吸艰难。他行医半生,救人无数,自问能调理人体内阴阳五行之乱,能化解人心头郁结痴缠之念,可面对这国家肌体上骤然崩裂的、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面对这即将席卷而来的、由钢铁与火焰构成的“瘟疫”,他手中的金针、药匣里的草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夹杂着对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命运的深切忧虑,瞬间攫住了他。
接下来的日子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如同不断恶化的病势,一步步将国家推向深渊。平津相继沦陷,报纸上开始出现“南京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等报道,战争的机器彻底开动,再也无法逆转。
上海的气氛更是紧张到了极点。虹口、杨树浦一带的日本驻军频繁调动,军舰在黄浦江上游弋,虎视眈眈。租界当局也加强了警戒,铁网、沙包随处可见。有钱人家开始纷纷收拾细软,准备南逃或避入租界深处。市面萧条,物价飞涨,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笼罩着这座昔日被称为“东方巴黎”的繁华都市。
胡老扁的医馆依旧开着,但前来求诊的病人性质开始发生了变化。多了许多因恐慌、焦虑导致失眠、心悸、食欲不振的市民,也偶尔会有一些从北方逃难而来、带着一路风尘与惊惧的难民,前来求取一些治疗水土不服或是安抚心神的药物。胡老扁来者不拒,悉心诊治,不仅施医赠药,更多了几分温言安抚。他知道,此刻,医者能做的,不仅仅是治疗身体的病痛,更要尽力安抚这些在时代洪流中飘摇惊惧的灵魂。
八月九日,发生了“虹桥机场事件”,中日双方军队对峙,剑拔弩张,战争的引线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八月十三日,清晨。
胡老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准备开馆应诊。然而,他刚打开医馆大门,就听到从北面、东面传来一阵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声,那不是雷声,而是——炮声!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其间夹杂着爆炸的巨响。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苏州河对岸响起!
“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街面上彻底乱了套,人们惊呼着,奔跑着,店铺纷纷上门板,汽车喇叭凄厉地鸣叫着,却寸步难行。
**淞沪会战**,这场规模空前、惨烈无比的战役,就在这样一个清晨,猝不及防地全面爆发了。
胡老扁站在医馆门口,望着瞬间陷入混乱与绝望的街道,望着远处天际线上偶尔腾起的黑烟,听着那越来越清晰、震耳欲聋的枪炮交响乐,他的脸色凝重如铁。他闻到了风中带来的,不再是熟悉的黄浦江水汽和都市尘嚣,而是浓烈的硝烟与隐约的血腥气。
这一天,前来求诊的普通病人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附近一些在混乱中受伤的平民,或被流弹所伤,或在奔逃中摔伤磕碰。胡老扁和他的学徒们忙碌起来,清洗伤口,包扎止血,正骨固定。小小的医馆,瞬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前线救护所。
傍晚时分,炮火声稍歇,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丝毫未减。胡老扁正清理着沾满血污的双手,一辆黑色轿车不顾街上混乱,艰难地驶到医馆门前,猛地刹住。车上跳下来一人,竟是多日未见的韩掌柜!
韩掌柜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然这些时日也备受煎熬。他一把抓住胡老扁的胳膊,声音急促而沙哑:“胡神医!快!快随我走一趟!”
“韩先生?何事如此惊慌?尊夫人又……”胡老扁心中一沉。
“不是内人!”韩掌柜急急摇头,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惶,“是……是市府的一位要员,还有几位商界的朋友,在今日前往南市视察防务时,遭遇日军飞机轰炸!座车被掀翻,多人受伤,其中一位张公伤势最重,子弹穿腹,血流不止!如今秘密安置在法租界一位朋友家中,不敢去洋人医院,怕目标太大!寻常医生束手无策,韩某……韩某只能来求您了!”
胡老扁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提起他那从不离身的紫檀木药箱,对学徒吩咐道:“看好医馆,若有伤者,尽力救治!” 随即对韩掌柜道:“走!”
车子在混乱的街道上颠簸穿行,绕开拥堵和戒严的区域,好不容易才驶入相对安静一些的法租界。来到一栋僻静的洋房内,气氛更是压抑。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气味,几位衣着体面却面带惊魂未定之色的男子或坐或立,看到韩掌柜带着胡老扁进来,如同看到了救星。
“胡神医来了!快请!”其中一人连忙引路。
来到二楼一间卧房,只见床上躺着一位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中年男子,腹部缠着的厚厚纱布已被鲜血浸透,仍在不断渗出。旁边站着两个一脸无奈的医生,看样子是西医院的,正摇头低语:“失血过多,伤及内脏,恐怕……除非立刻进行大型手术输血,但这里条件……”
胡老扁上前,示意旁人解开纱布。伤口狰狞,肠管隐约可见,情况确实万分危急。他屏息凝神,伸手搭脉,指下脉象浮散无力,如屋漏滴汤,已是元气将脱的危候!
“准备热水,剪刀,干净布巾越多越好!还有,将我药箱最底层那个紫色瓷瓶取出!”胡老扁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他眼神锐利,全神贯注,仿佛外界的一切枪炮声、一切的混乱都已远离,此刻他的世界中,只有眼前这位垂危的伤者。
他先是以金针疾刺**人中**、**内关**、**足三里**等穴,强心固脱,吊住其一丝元气。随即,打开那紫色瓷瓶,倒出一些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淡黄色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清洗后的伤口上。这乃是他师门秘传的“**金疮止血生肌散**”,选用数种珍稀药材炮制而成,对外伤止血、促进愈合有奇效。
药粉落下,那汩汩外冒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渐渐止住!
周围众人,包括那两位西医,都看得目瞪口呆。
胡老扁毫不停歇,又取出特制的桑皮线(比普通丝线更易被人体吸收,且不易引发炎症),穿在弯曲的小针上,凝神静气,开始为伤者缝合腹腔内的创伤。他的动作稳定、精准、迅捷,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在这简陋的条件下,进行着一场不亚于外科手术的抢救。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也恍若未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夜色已然降临,远处的炮火声再次变得密集起来,映得天际忽明忽暗。而房间内,只有胡老扁沉稳的呼吸声,以及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
终于,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再次撒上药粉,用干净纱布包扎好后,胡老扁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胡神医!”韩掌柜赶紧扶住他。
“无妨。”胡老扁摆摆手,再次探了探伤者的脉搏,虽然依旧微弱,却已不再那般散乱欲绝,且有了一丝根力。“血已止住,元气暂复。接下来,需用大剂‘独参汤’续命,再以‘托里透脓’、生肌长肉之方剂调理。能否挺过,就看今夜和明日了。”
他开了方子,详细嘱咐了用法用量及注意事项。
那位引他进来的官员紧紧握住胡老扁的手,声音哽咽:“胡神医,今日若非您……张公他……我等……真不知如何感谢!您这是救了我等同仁,亦是于国难之际,保存栋梁啊!”
胡老扁疲惫地摇了摇头,看着床上昏迷的伤者,又望向窗外被战火映红的夜空,沉声道:“医者本分,救死扶伤而已。谈不上保存栋梁,只是……不忍见同胞殒命于倭寇炮火之下。”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愤与力量。
离开洋房,返回医馆的路上,夜色深沉,枪炮声依旧此起彼伏。胡老扁坐在车里,沉默不语。他亲手处理了这场战争中,第一个因敌人炮火而濒临死亡的重伤员。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清楚地知道,随着战事的持续和扩大,将会有更多的鲜血,更多的伤亡,更多的生离死别。这片他深爱着的山河,正在被侵略者的铁蹄一寸寸践踏,被无情的战火一片片撕裂。
国难当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神医胡老扁,身负绝世医术,难道只能困守于这小小的医馆,等待伤者上门?还是应该……做些什么?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