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未融,镐京的宫阙沉在白色的静寂中。
自“宗周大祭”后,表面的平和延续了三月有余,诸侯遣使往来,朝贡未绝,朝堂之上似乎重归秩序。
然而在那层秩序的背后,暗潮正悄然涌动。
成王年渐长,虽仍称“天子”,实则朝政多由召公与太师共议。
周公虽已退居洛邑,却仍被万民视作“天命之所寄”。
此消彼长之间,王室的两股力量正在缓缓分化——一边是以周公旧臣、鲁国诸贤为首的“礼治之派”,一边是以召公、太师、王族宗亲为主的“王权之系”。
表面皆奉王命,然暗中争衡,已隐若可闻。
——
那一日,召公入朝,奏言鲁地再修《周礼》仪典,劳民伤财,且擅行祭制,恐有逾制之嫌。言辞恳切,却句句带锋。
成王眉宇一皱,语带迟疑:“伯禽守礼,未闻僭越。”
召公躬身道:“礼固当修,然王命在上,若诸侯自立宗礼,恐礼乱而名分失。”
姜太师微抚胡须,沉声附议:“召公之言非偏。周礼者,王家之礼也,若诸侯并制,则礼不归天子,而归诸国。此非细事。”
成王沉思半晌,最终缓缓点头:“此事,命使往鲁察之。”
命令下达,群臣默然。殿后阴影之中,一名年少史官记下此事,心中隐隐明白,这不过是权力转移的前奏。
——
消息传至洛邑,周公静听完使者之言,神色不变,只淡淡问道:“鲁公可知?”
“伯禽公已迎使入府,亲设礼以待。”
“善。”周公目光微垂,似在回忆:“昔日我为天子辅政,礼为安民之根。今王年已长,诸侯各守封疆,礼若不传,则心不附;若礼过盛,则心不服。此中轻重,非文书可定。”
言罢,他令洛阳学宫弟子各赴诸国,讲述“礼以安邦,非以夺权”,以平众议。此举既是教化,也是一场无声的反击。
——
三月后,鲁使入镐京复命,奏曰:“鲁礼未越王制,凡祭祀皆奉天子之名而行。”
成王心安,然召公却仍面有忧色:“公虽无逆志,然礼事既分于外,终非长久之计。”
姜太师叹道:“周公之智,天下莫及。其退而不离,去而犹在。恐后世诸侯,皆以此为例。”
朝堂寂然。钟声远远传来,回荡于金殿之上,似在提醒众人——大周的礼,虽尚存形,却已渐失魂。
——
夜深,宫阙无声。成王独立御阶,望着远处镐水的倒影。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惧意——那是对周公之功的敬畏,也是对自己权位的疑虑。
他自言自语:“若周公不退,朕永不立;若周公永退,礼将何存?”
风掠过阶前青铜鼎,火焰摇曳。王权与礼道之间的裂痕,已在这静夜中悄然生出。
——
此时的洛邑,一场大雪正覆满檐角。周公披衣起身,对近侍言道:“天下未定,心难安矣。吾虽退政,然不敢忘周。”
他命笔疾书,草成数简,封入竹匣,嘱托传往镐京——那是他最后一次以“辅政之臣”的名义上书天子。
竹简上寥寥数语,却如山川开阖,字字沉重:
“礼可固邦,亦可分邦。君若忘礼,天命可危;臣若过礼,王道自乱。愿陛下慎之,慎之!”
笔落如锋,墨迹未干,窗外风声呼啸如雷,天地间似也感应了那一线未决的气机。
——
镐京的天色阴沉,冬日的阳光被厚云吞没,殿中烛火摇曳如星,映着成王微颤的神色。周公上书的竹简摆在几案之上,墨香尚存,却如一柄无形之剑,直指王心。
召公与太师同在,皆默立良久。终是太师先叹息:“周公之言,不容不察。”
成王缓缓抬头,目光掠过烛影:“他在劝朕,不可忘礼。”
“然亦警陛下,不可失权。”召公低声应道,言辞之中,隐有忧色,“此书既出,天下诸侯必将再尊周公,而不独奉天子。”
成王一怔,似觉其中玄机。竹简上那一句“臣若过礼,王道自乱”,乍看忠谏,细读却像一道无声的界线——周公以礼定天下,却也以礼为界,将天子与臣分在两端。
他轻轻抚过竹简,语气微冷:“周公所言,诚出于忠。然若礼与王权并立,朕岂非空居其上?”
召公躬身道:“陛下慎言。周公功高德重,不可轻疑。若起猜忌,则大周必乱。”
成王沉默良久,终只是挥手,命人将竹简收起,不再议论。然那一丝怀疑的火星,已在他心底悄悄燃起。
——
与此同时,洛邑之外的东土,却在暗暗翻涌。
鲁地之南,卫国与燕侯暗通书信,称“天子年少,周礼拘众,若再行大礼,恐诸侯难安”。齐地亦有密谋者聚于营中,密议曰:“周公既退而犹制天下,王命反若虚文。吾辈若不自为图,迟早受制。”
这些话最初不过酒酣之语,然三月之间,竟传遍东诸侯。各国使节往来密集,表面皆以“修礼问政”为名,实则互通有无,酝酿不安。
周公于洛邑虽退政,然消息灵敏,早在数日前便察觉这股异动。他独坐夜灯之下,对鲁公伯禽言道:“礼崩不在朝廷,而在民心。人心若散,天下自乱。此番东土若不抚,则周基将动。”
伯禽躬身道:“父命何为?”
周公沉声道:“吾自不能再行征伐,但可以礼抚兵,以道定志。汝命鲁师东巡,设学于齐、卫之间,以礼义相感,勿以兵临。”
伯禽应命而去。洛邑的冬夜,于是一片风声猎猎,似预示着更深的动荡将至。
——
翌月,鲁师抵齐。齐侯表面恭迎,然暗中设宴试探。
“鲁公远来,不为酒耳,想必周命有意?”
伯禽微笑不答,只取酒一盏,缓缓起身道:“周礼安天下,非安诸侯。吾来此,不为王命,只为人心。”
此言一出,齐侯默然。殿中众臣皆低首不语。伯禽的目光如水,却隐含锋芒——礼的根本,在于使人自律而非受制。
齐侯半晌方笑:“鲁公之言,深得父风。然东土民心,已非昔日。”
——
消息传回洛邑,周公长叹:“是啊,礼可镇天下,却难镇人心。”
他命书一简,使者夜发镐京,再次上奏成王。
“陛下宜察天下之变,宜行德而非刑。礼者,非用以制人,而用以化人。若以礼为权,则礼失;若以权夺礼,则国危。”
此书未至镐京,东土之变已然显现。
——
齐、卫、燕三国同时奏请“减礼从俗”,理由是民劳民困,难守周制。使节进镐京,群臣议论纷纷。
召公皱眉:“若准此请,则礼乱。”
太师叹曰:“若不准,民怨。”
成王心中恍惚,那夜他重读周公竹简,忽觉字字如咒。王权、礼道、民心、诸侯——这些本应调和的线条,如今却在他掌中纠缠不清。
他抬起头,似在对自己低语:“或许,周公错了……天下岂能只靠礼维系?”
烛火一颤,风自殿门灌入,吹散了案上的卷简,也吹乱了他心底最后的平衡。
——
夜深洛邑,周公梦中惊醒,仿佛听到远处战鼓隐隐。他起身披衣,立于窗前。雪落无声,天地茫茫。
他低语自言:“若礼终不能定天下,吾之功业,岂非虚?”
风声似应,檐下竹铃叮然作响,寒意直透骨髓。
——
这正是:
礼崩天命摇,权起道心摇。
东土波先动,周基未可牢。
——
至此,周礼之势虽未断绝,然王权已暗生裂缝。
东土之地,风声渐紧;洛邑与镐京之间,书信愈急。
周公虽退,却仍握心于天下;成王虽立,却已在权与道之间迷失。
新的风暴,正于这片冰雪未融的大地上,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