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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浮玉楼那顿意味深长的晚宴,让张绥之回到家中后,依旧心绪难平。黄莺儿那盆带着情诗的酸笋煮鱼,如同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的涟漪久久不能消散。而陈司正提及的端午宫宴,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辗转反侧间,他反复思量:若明日宫中真有传召,身为臣子,岂能因私废公?可黄莺儿那边……虽已婉拒,但以她那般热烈而神秘的作风,若是爽约,不知会惹出何等风波。尤其是那首诗,“流水似有意,何日诉衷情?” 话语中的期盼,让他无法轻易忽视。

“唉……”他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这帝京的人情世故,远比滇南的崇山峻岭更加复杂难行。

睡在外间榻上的花翎和阿依朵似乎还没睡熟,听到他的叹息声,花翎迷迷糊糊地问道:“绥之哥哥,你还没睡呀?是在想明天去哪里吗?是去找皇帝,还是去找那个……黄莺儿姐姐?”

张绥之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觉得该如何?”

阿依朵翻了个身,带着浓浓的睡意嘟囔道:“这有什么难的……皇帝又没点名要你去,那个黄姐姐可是派人来请你了呀……还给你做家乡菜,多好……”

花翎也附和道:“就是!绥之哥哥,那个黄莺儿姐姐,是不是就是我们第一次在路边摊见过的,那个穿男装很漂亮的姐姐?”

张绥之见瞒不过,只好承认:“嗯,就是她。”

“哇!”两个丫头的睡意顿时醒了一半,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原来是她!她穿女装肯定更漂亮吧?”“绥之哥哥,她是不是喜欢你呀?”

张绥之被她们问得心烦意乱,低喝道:“好了!小孩子家,不要瞎打听!快睡觉!明天我若出门,你们自己在家,秦管事会安排人照顾你们,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二女吐了吐舌头,应了一声,这才渐渐安静下去。

张绥之却依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五月初五,端午节。

天刚蒙蒙亮,张绥之便被窗外隐约传来的龙舟鼓点声和街市的喧闹声唤醒。他起身推开窗,一股带着艾草和菖蒲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京城今日注定是热闹非凡的一日。

他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靛蓝色官袍,虽不确定是否需入宫,但节日的庄重感让他不敢怠慢。正在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心中依旧为去向犹豫不决之时,老管家秦忠却匆匆来到房门外,语气带着一丝诧异禀报道:

“老爷,门外……门外来了两位姑娘,说是浮玉楼的,驾着一顶……甚是华丽的马车,请您出门。”

张绥之心头一跳!黄莺儿的人竟然直接找到家里来了?而且是在这般早的时辰!他连忙整理好心情,快步走向大门。

打开朱漆大门,眼前的景象便让张绥之微微一愣。

只见自家门前的空地上,赫然停着一顶极为宽敞华丽的马车。车身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车窗雕着繁复精美的云纹,车帘是上好的苏绣,绣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图案。拉车的四匹马,通体雪白,神骏异常,鞍鞯鲜明。这排场气度,绝非寻常富商所能拥有,甚至隐隐超过了部分勋贵之家。

马车旁,俏生生地立着两位女子。左边一位,正是昨日见过的秋棠,她今日换了一身应景的艾绿色百褶裙,外罩一件月白色薄纱比甲,发髻上插着一支小小的艾草绢花,显得清新雅致,笑吟吟地望着他。

而右边另一位女子,张绥之却是第一次见。她年纪与秋棠相仿,约莫二十出头,但气质截然不同。身穿一件墨蓝色缎面立领长袄,领口袖边绣着银色的暗纹,下系一条素雅的月华裙。身量比秋棠略高,体态匀称,面容清丽绝伦,但眉眼之间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气,宛如腊月寒梅,孤高自许。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见到张绥之出来,秋棠立刻上前一步,与那位清冷女子一同,动作优雅整齐地敛衽行礼,声音一个柔和一个清越,同时响起:

“奴婢秋棠(冬雪),给张大人请安。”

自称冬雪的女子,连行礼的姿态都透着一股冰雕玉琢般的规整与冷淡。

张绥之连忙拱手还礼:“二位姑娘不必多礼。不知……黄姐姐有何吩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顶豪华马车,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秋棠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声音清脆悦耳:“回大人,小姐命奴婢二人前来,接大人前往通惠河别业,共度端午佳节。车驾已备好,请大人上车吧。”她说着,侧身让出通往马车的路径。

张绥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迟疑道:“这个……二位姑娘,实在抱歉。今日端午,按例,下官或许需前往宫中随班行礼,聆听圣谕。若是陛下传召,恐不便前往,还望回复黄姐姐,体谅下官的难处。”

他本以为这番合情合理的说辞能暂时推脱过去,没想到,话音刚落,那位一直沉默的清冷侍女冬雪,却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她的气质一般,带着一丝凉意,却清晰有力地反问道:

“张大人,陛下……下旨召见您了吗?”

张绥之一怔:“这……旨意尚未传到,但按惯例……”

冬雪不等他说完,再次平静地追问,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既然圣旨未下,官署亦无明确传召,张大人此刻便是自由之身。莫非大人要为了一个‘或许’、‘可能’的惯例,便辜负我家小姐一片诚挚相邀之心?”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直指要害,竟让张绥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是啊,皇帝确实没有下旨,行人司也没有正式通知,自己若坚持要去宫门外傻等,反倒显得迂腐和……有些自作多情了。

秋棠在一旁笑着帮腔,语气柔和却同样不容拒绝:“是呀,张大人。小姐为了今日,准备了许多有趣的节目,就盼着大人前去呢。况且,通惠河畔今日亦有龙舟竞渡,热闹非凡,并不比宫里差呢。大人就莫要推辞了,请上车吧。”

两位侍女,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冰霜,却配合默契,将张绥之的退路完全堵死。他看着眼前这架势,心知今日怕是难以脱身了。再想到黄莺儿那热烈而神秘的作风,若真拂了她的意,不知后续会有什么麻烦。罢了罢了,既然宫中无明确旨意,便……且去一趟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秋棠和冬雪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二位姑娘引路了。”

“大人请。”秋棠笑容更甜,侧身示意。冬雪也只是微微颔首,依旧面无表情。

张绥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宅院,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顶华丽而充满未知的马车。车夫早已放下踏脚凳,恭敬地掀开车帘。车内装饰更是极尽奢华,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座位上是锦缎软垫,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初夏的闷热。

他弯腰钻进车厢,刚坐稳,秋棠和冬雪也轻盈地登上了马车,一左一右坐在车厢前部的位置,并未与他同坐,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车夫一声轻叱,四匹白马迈开优雅的步子,马车平稳地驶离了澄清坊,汇入了端午清晨热闹的人流中。车窗外,是喧嚣的市井和节日的气氛;车窗内,张绥之的心却如同这马车的方向一般,被引向了一个未知的、由那位神秘黄莺儿所掌控的领域。他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充满了对今日之行的期待、忐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马车驶离了喧闹的街市,沿着通惠河畔的柳荫道前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周遭的喧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张绥之心中好奇,悄悄掀开车窗锦帘一角向外窥视。

只见马车已驶入一片环境清幽、戒备森严的区域。道路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远处隐约可见高墙环绕,朱门紧闭。更让张绥之心头一凛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在林木掩映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身着便服、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的精干汉子在悄然巡逻。他们看似随意走动,实则站位巧妙,将整片区域监控得滴水不漏。这种森严的防卫,远非寻常富家别业所能拥有,倒更像是……皇家禁苑或顶级勋贵的隐秘庄园。

马车最终在一处气派非凡的临河别业大门前稳稳停下。门楣之上并未悬挂匾额,更添几分神秘。冬雪和秋棠率先下车,而后转身,动作轻柔而恭敬地搀扶张绥之下车。触手之处,张绥之能感觉到二女手臂的沉稳有力,绝非普通侍女。

入门时,两名面无表情的健妇上前,对张绥之进行了一番细致却又不失礼数的搜查,确认未携带任何利器后,方才放行。张绥之心中忐忑更甚,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

进入院内,景象豁然开朗。这处别业占地极广,依通惠河而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移步换景,极具匠心。飞檐翘角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汉白玉的栏杆沿着河岸蜿蜒,雕梁画栋无不精工细作,处处透露出低调的奢华与深厚的底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花草清香,与市井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冬雪和秋棠一左一右,引着张绥之穿过重重月洞门,走过一条条悬着纱灯、铺着光滑金砖的静谧长廊。沿途遇到的仆役丫鬟皆屏息静气,步履轻盈,见到他们纷纷垂首避让,规矩极严。

最终,三人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雅致轩馆前。馆名“听涛阁”,四周竹林掩映,推窗即可见河面开阔,远处依稀可见龙舟竞渡的点点帆影。此时,一阵清越悠扬的琴声正从阁内缓缓流淌而出,如泉水叮咚,又如珠落玉盘,琴技颇为不俗。

冬雪和秋棠在门前停下脚步,对张绥之微微躬身:“大人,小姐就在阁内,请自行入内。” 说罢,便悄然退至廊下等候。

张绥之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阁内陈设清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临窗的软榻上,一位佳人正背对着他,专注地抚琴。今日的黄莺儿,换下昨日的华贵裙袍,穿着一身极为典雅高贵的藕荷色缂丝缠枝莲纹立领长衫,外罩一件月白色透影纱的比甲,衫子的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既显身份又不失端午的清爽。如云的青丝挽了一个慵懒随意的堕马髻,只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羊脂白玉簪,几缕发丝垂在耳侧,更添几分妩媚。从背影看,她身姿窈窕,脖颈修长白皙,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

听到开门声,琴声戛然而止。黄莺儿缓缓转过身来。今日她薄施粉黛,朱唇一点,眉不画而黛,眼波流转间,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与亲和,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到张绥之,唇角立刻扬起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宛如春日照暖冰湖。

“安甫弟弟来啦!快过来坐!”她放下手中的古琴,热情地招手,示意张绥之坐到她身边的软榻上。

软榻宽敞,中间只隔着一张矮小的紫檀木茶几,上面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时令水果和一壶泡好的香茗,还有几只小巧玲珑、散发着粽叶清香的粽子。

张绥之有些拘谨地走上前,拱手行礼:“绥之见过莺儿姐姐。”

“哎呀,免礼免礼!到了姐姐这儿,还这么客气做什么?”黄莺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直接拉着他坐在了自己身旁。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几乎是腿挨着腿,胳膊碰着胳膊。张绥之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那缕独特的、清冽中带着甜媚的馨香,顿时血气上涌,脸颊微烫,身体不自觉地有些僵硬。

黄莺儿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窘迫,亲手剥开一个粽子,递到他面前,笑语盈盈:“来,尝尝姐姐这儿小厨房做的粽子,豆沙馅的,甜而不腻。还有这艾草糕,应景的。”

张绥之连忙接过,道了声谢。黄莺儿则托着香腮,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昨晚在浮玉楼,吃得可还满意?陈司正和他夫人,没为难你吧?”

张绥之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多谢姐姐挂心,昨晚的菜肴极为精美,陈大人和夫人也十分和善。尤其是……姐姐特意送上的那道家乡菜,绥之感激不尽。”

“哦?那道菜啊?”黄莺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合弟弟的口味吗?那诗……弟弟可看懂了?”她问得直白,目光灼灼。

张绥之耳根更红,含糊道:“菜……甚好。诗……姐姐才情,绥之佩服。”

黄莺儿见他害羞,也不再逼问,转而笑道:“满意就好。今日端午,咱们不去凑那宫里的热闹,就在这河边清净地,看看龙舟,说说话,岂不更好?”她说着,又自然地往张绥之身边靠了靠,拿起一块糕点,亲手喂到他嘴边,“再尝尝这个。”

张绥之避无可避,只得张口接了,食不知味地咽下,心跳如擂鼓。黄莺儿则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

为了缓解尴尬,张绥之主动找话题,说起了云南丽江过端午的习俗,尤其是火把寨的一些独特风情,比如用雄黄酒画额,采摘各种草药沐浴,以及夜晚青年男女围着火堆对歌跳舞等盛况。

黄莺儿听得极为入神,一双美眸亮晶晶的,充满了向往:“真的吗?火把寨听起来真有意思!比京城里这些繁文缛节有趣多了!真想去看看……”她感叹着,忽然话锋一转,歪着头,将脸颊轻轻靠在了张绥之的肩膀上,仰起脸看着他,吐气如兰,娇滴滴地问道:

“安甫弟弟……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姐姐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呀?”

她这一靠,温香软玉在侧,发丝蹭着张绥之的脖颈,让他浑身一僵,几乎无法思考。他强自镇定,用尽量得体的官场套话回答道:“绥之以为,女子当以品性为要,温良贤淑,知书达理便好。”

黄莺儿闻言,轻轻“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绕着自己垂落的一缕青丝,眼波如水,斜睨着张绥之,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悠悠地说道:

“温良贤淑,知书达理……听着倒是周全。不过姐姐我觉得呀,这女孩子,光是温顺可不行,还得有点自己的脾气和见识,不然像个木头美人,多无趣呀?最好呢,要聪明伶俐,懂得察言观色,该大方时大方,该撒娇时撒娇……还要会打理家务,有点自己的产业,不至于事事依赖夫君……嗯,相貌嘛,自然也要过得去,不能吓着人对吧?最重要的是……得真心实意地对那个人好,愿意为他花心思,哪怕……是做些看似出格的小事……”

她每说一句,就瞥一眼张绥之,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张绥之听着听着,只觉得她描述的每一条,无论是“聪明伶俐”、“有点产业”,还是“愿意花心思做看似出格的小事”,都仿佛是在照着她自己的模子刻画一般!这哪里是在说喜欢的类型,分明就是……就是在说她黄莺儿自己!

张绥之的心跳得更快了,脸上烫得厉害,几乎不敢直视黄莺儿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美眸。这直白而大胆的暗示,让他这个初入情场的少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阁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龙舟鼓声,和两人之间暧昧涌动的气流。

黄莺儿那番近乎自述的“择偶标准”之后,阁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张绥之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几乎不敢直视她那灼热又带着探究的目光。然而,黄莺儿接下来的话题,却悄然发生了转变,不再局限于儿女情长的试探,而是更深入地转向了对张绥之本人品性、家世的探寻。这细微的变化,让张绥之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位看似热情似火、行事大胆的女子,其心思之缜密、考量之周全,绝非一个单纯陷入热恋的少女所能及。

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张绥之脸上,语气温柔得如同春风拂面:“安甫弟弟,说起来,姐姐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呢?瞧着真是年轻俊俏。”

张绥之定了定神,老实回答:“回姐姐,小弟虚岁十七了。”

“十七?”黄莺儿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笑意,宛如春花绽放,“真是好年纪!比我那顽皮的弟弟,也大不了两岁呢。”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问道:“姐姐我呀,今年可是二十有一了,比你大了整整四岁呢。安甫弟弟……不会嫌姐姐老吧?”

她问这话时,语气娇嗔,带着几分试探,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张绥之最细微的反应。

张绥之连忙摆手,诚恳地说道:“姐姐说哪里话!姐姐风华正茂,气度非凡,绥之唯有敬重,岂敢有半分不敬之念?”他这话发自内心,黄莺儿虽年长他几岁,但那份成熟的风韵、从容的气度,混合着少女般的娇媚,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确实令人心折。

黄莺儿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嘴角微扬,继续问道:“那……安甫弟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父母可都安好?这次来京城,是独自一人吗?”

张绥之答道:“有劳姐姐挂心。家父仍在云南丽江为官,家母亦在丽江家中。家中尚有一位姐姐,因……因尚未出阁,故此次未曾随小弟一同入京。”他提到姐姐时,语气略有迟疑,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黄莺儿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察觉到了这点,但她并未点破,只是点了点头,柔声道:“父母在堂,有姐有弟,真是和美之家。”她话锋一转,忽然反问,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好奇:“安甫弟弟对姐姐的家世似乎也挺好奇?那姐姐也跟你说说,我父亲……早已过世,母亲还在堂。至于弟弟嘛……”她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有怜爱,又似有无奈,“怎么说呢……年纪和你相仿,性子嘛,却是个坐不住、让人操心的主儿。”

张绥之闻言,顺着话头好奇地问道:“哦?莺儿姐姐的弟弟也在京城?不知在哪个衙门历练?或许小弟日后还能有幸结识。”

黄莺儿听了,却只是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张绥之的额头,避而不答:“你呀,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他呀,不在那些寻常衙门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疏离感,仿佛她弟弟所在之地,非同一般。

张绥之见她不愿多谈,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开了个玩笑道:“姐姐这般能干,将偌大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必令弟有姐姐照拂,定是无忧无虑,乐得逍遥了。”

“噗嗤——”黄莺儿被他的话逗得笑出声来,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讨厌!你这张嘴呀,倒是会说话!他呀,就是被宠得太过逍遥了!”话虽如此,她眼中却并无真正责怪之意。

说笑间,黄莺儿似乎不经意地又将话题引回了张绥之身边:“对了,安甫弟弟,昨日见你身边那两位小姑娘,生得真是灵秀可人,听说是你的……表妹?”她端起茶杯,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瞟向张绥之,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狡黠。

张绥之心头一跳,硬着头皮维持之前的说辞:“正是……是远房的表妹,家中托付,带来京城见见世面。”

“哦?表妹?”黄莺儿放下茶杯,小嘴微微一撅,拖长了声音,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美眸直视着张绥之,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不容置疑的笃定,“安甫弟弟,在姐姐面前,还要打这官腔吗?我看呐……那两位姑娘,眼神灵动,举止间对你依赖亲近,可不像是寻常表兄妹。怕是……你的通房丫头吧?专门带来京城,给你张大人晚上排解寂寞的,对不对?”

“通房丫头”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张绥之耳边!他瞬间涨红了脸,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绝对不是!莺儿姐姐莫要误会!她们……她们真的是……是……”他见黄莺儿一副“我早已看穿”的表情,知道再隐瞒反而显得心虚,只得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窘迫和罕见的羞涩,压低声音,几乎是嗫嚅着坦白道:“她们……是家姐的侍女,也是……也是我自幼的玩伴,情同兄妹。小弟……小弟至今……尚未……尚未与女子有过……有过肌肤之亲。”最后几个字,细若蚊蚋,几乎听不清。

这话一出,阁内瞬间安静下来。黄莺儿明显愣了一下,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凤眸,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仔细地打量着张绥之,从他通红的脸颊、闪烁的眼神到那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态,确认他所言非虚。

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从她眼中闪过——有惊讶,有玩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甚至……还有一抹更加炽热的光芒。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意。

就在张绥之被她笑得不知所措之际,黄莺儿忽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她伸出双臂,柔软的身子如同无骨的蛇般,一下子偎进了张绥之的怀里,一双玉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馨香瞬间将张绥之包围。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黄莺儿的一只纤纤玉手,竟顺势向下,极其自然地、带着挑逗的意味,轻轻按在了他小腹之下某个脸红的部位!

“哦?原来我的安甫弟弟……还是个雏儿呢?”黄莺儿仰起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吐气如兰,声音魅惑得如同海妖的歌声,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那……要不要姐姐……教你尝尝这人间极乐的滋味?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温香软玉在怀,柔媚入骨的话语在耳,再加上那只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纤手……张绥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四肢百骸如同过电般酥麻,大脑一片空白,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本能欲望冲击下,摇摇欲坠。他几乎要把持不住,想要顺从这致命的诱惑,沉沦在这温柔乡中……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中猛然闪过父母师长的教诲,闪过读书人的礼义廉耻,更闪过对这神秘女子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的警惕!一股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将几乎失控的欲望压了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轻轻但坚定地将黄莺儿从自己怀里推开了一些,声音因压抑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莺……莺儿姐姐!请……请自重!小弟……小弟敬重姐姐,不敢……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念!此等事……需得明媒正娶,方合礼法!还请姐姐……莫要再戏弄小弟了!”

说完这番话,他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黄莺儿被他推开,先是一怔,随即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却又坚守原则的模样,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笑意。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重新坐直了身子,恢复了之前那慵懒中带着高贵的气度,只是看着张绥之的眼神,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好一个‘明媒正娶,方合礼法’……”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安甫弟弟,你果然……很有趣。”

张绥之那番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拒绝话语,在雅阁内回荡。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紧闭双眼,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等待着黄莺儿可能的愠怒或嘲弄。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片刻的寂静后,耳边反而传来一声轻柔的、带着几分愉悦的轻笑。

“噗嗤……”黄莺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张绥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赞赏,“好啦好啦,瞧把你吓的!姐姐跟你开玩笑的啦!怎么还当真了?”

张绥之愕然睁开眼,只见黄莺儿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双凤眸中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欣慰和满意的光芒。她似乎……对他的拒绝感到很高兴?

“姐姐……你……”张绥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挑逗,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试探?

“傻弟弟,”黄莺儿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动作亲昵自然,“姐姐只是想看看,我家安甫弟弟是不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如今看来,果然没让姐姐失望!品行端方,守礼自重,这才是值得托付的好男儿嘛!”她的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嘉许,仿佛通过了一场重要的考验。

可张绥之却没那么快缓过来。方才的刺激太过强烈,此刻精神一松懈,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血气反而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他只觉脸颊滚烫,耳中嗡鸣,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更糟糕的是,一股热流突然从鼻腔中涌出!

“呀!”黄莺儿惊呼一声,只见张绥之的鼻孔下赫然淌下了两道鲜红的鼻血!

“我……我……”张绥之手忙脚乱地想要擦拭,窘迫得无地自容。

黄莺儿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捂嘴娇笑起来,花枝乱颤:“哎呀呀!我的好弟弟!你这……你这反应也太可爱了些!”她一边笑,一边连忙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轻柔地替张绥之擦拭,同时扬声唤道:“冬雪,秋棠!”

两名侍女应声而入,见到张绥之的窘状,冬雪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秋棠则是直接笑出了声。

“快去,取些清热降火的汤药来,再打盆凉水给张大人净面。”黄莺儿吩咐道,语气中满是促狭。

在凉水和清心汤药的帮助下,张绥之总算慢慢平复了气血,脸上的红潮也逐渐褪去,只是依旧不敢直视黄莺儿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尴尬万分。

待他整理妥当,黄莺儿站起身,自然地拉起他的手,笑道:“好了,小插曲过去了。走,陪姐姐去河边划船去!这阁子里待久了也闷得慌。”

两人出了听涛阁,来到别业私有的小码头。一艘精巧的画舫早已备好。登上船,船夫在船尾轻轻摇橹,画舫便平稳地滑入通惠河宽阔的河道。清风拂面,水波粼粼,远处龙舟竞渡的鼓声、呐喊声隐隐传来,更衬得他们这一隅的宁静。

起初,张绥之还有些拘谨,但黄莺儿似乎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尴尬,兴致勃勃地指着两岸风景,说着京城端午的趣闻。在她的感染下,张绥之也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主动讲述一些丽江山水、滇地风物的奇闻异事,言语间不乏幽默。他本就学识渊博,口才便给,此刻放开了,常常把黄莺儿逗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飘荡。

“哎呀!安甫弟弟,没想到你这般风趣!”黄莺儿笑得眼角泛泪,用丝帕轻轻擦拭,“比那些整天掉书袋的酸秀才强多了!”

画舫靠岸,是一片绿草如茵的河畔坡地。黄莺儿像个小女孩般,提着裙摆跑了上去,回头招呼张绥之:“快来!这儿景致最好!”

两人在草地上追逐嬉戏了一会儿,黄莺儿甚至童心未泯地要和张绥之比赛翻跟头,结果自己差点摔倒,被张绥之眼疾手快地扶住。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愣,随即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松而甜蜜的气息。

玩累了,两人便毫无顾忌地并排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着蓝天白云,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远处模糊的喧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默契在静静流淌。

休息够了,他们又步行至一处地势较高的观景亭,远远眺望通惠河上激烈的龙舟竞赛。虽不如近处观看震撼,但那份置身事外的闲适与身边人的陪伴,却别有一番滋味。

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河面洒满金光。两人并肩坐在临水的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

黄莺儿轻轻将头靠在张绥之的肩膀上,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戏谑与挑逗,而是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弱与迷茫,轻声问道:“安甫弟弟……你说,这世间的情爱,身份地位的差距……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难道出身不同,便注定不能在一起吗?”

张绥之心中一动,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深藏的无奈与期盼。他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肩头的她,黄昏的光线为她完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得格外动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怜爱之情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感受到他手臂的力度,黄莺儿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反而更紧地依偎着他。

“或许……世事多有无奈,”张绥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但真心若金坚,或许……也能水滴石穿。”他这话,既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黄莺儿抬起头,四目相对。在夕阳的余晖中,两人的眼中都映着对方的身影,以及一种难以抑制的、汹涌的情感。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之前被强行压下的暧昧与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不知是谁先主动,两人的脸庞缓缓靠近,最终,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生涩而炽热的吻。带着青涩的试探,带着积压的激情,带着彼此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与悸动。黄莺儿的唇瓣柔软而微凉,带着一丝甜香;张绥之则显得笨拙而急切。两人都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期待已久的亲密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然而,这忘情的时刻并未持续太久。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冬雪那清冷平静、却足以打破一切旖旎的声音:

“小姐,时辰不早了。少爷派人来传话,说……请您该回府了。”

声音入耳,如同冷水浇头。黄莺儿猛地惊醒,一把推开了张绥之,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与羞涩。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强作镇定,却不敢再看张绥之的眼睛,只是低声道:“今……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你……你不许说出去!”

张绥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拉回了现实,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唇上还残留着那柔软触感和馨香,大脑一片空白,方才的激情余韵还未散去,只能愣愣地看着黄莺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黄莺儿说完,便像是受惊的小鹿般,快步走向等候在不远处的冬雪和秋棠,主仆三人很快便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庭院深处。

只留下张绥之一人,独自坐在河边大石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回味着那个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吻,心中充满了甜蜜、迷茫、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今日之事,如同一场瑰丽而恍惚的梦。而梦醒之后,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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