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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沙,自指缝间悄然流逝。太液池的冰雪早已消融,又复冻结,几番轮回,宫墙内的柳枝抽出新绿,又染上枯黄,最终披上素缟。转眼,已是小玄登基后的第四个年头,上元佳节。

深冬的寒意被满城灯火与喧嚣暂时驱散。皇宫内苑,亦早早挂起了各式精巧宫灯,流光溢彩,恍如琉璃世界。空气里浮动着爆竹燃后的淡淡硝烟味、甜糯的元宵香气,以及一种属于节庆的、略显浮华的暖意。

凤栖宫内殿,晚膳的时辰比平日略早。精致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应节的菜肴,正中是一品热气腾腾、玲珑剔透的水晶梅花元宵。

小玄——小玄,穿着一身墨青色绣暗银云纹的常服,墨发用一枚简单的羊脂白玉冠束起,几缕碎发自然地垂在额前。他坐在桌边,神情是近来惯有的温和,甚至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达眼底,却足够妥帖。

他执起玉箸,仔细地从一碟清炒芦笋中,夹起最嫩的一小截,轻轻放入身旁小白的碗中。“白后尝尝这个,御膳房说今早才从暖房里割的,还算鲜嫩。” 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小白正用小银勺搅动着碗里的清汤,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她今日未着隆重宫装,只一身月白色绣淡蓝折枝梅的锦缎长袄,冰蓝色的长发松松绾了个垂髻,斜插一支珍珠步摇,清冷依旧,却比朝堂上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仪。她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布菜,冰蓝色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并未多言。

小玄又转向另一侧的小青。小青正眼巴巴盯着桌上那碟金黄油亮的炸金橘,那是她近来极爱的零嘴。他笑了笑,伸手拿过一枚,指尖灵巧地剥开薄皮,露出里面饱满的橘瓣,仔细剔去白色的橘络,然后递到她面前的青玉小碟里。

“青后。”他唤了一声,声音温和。

小青立刻用银签子戳起,啊呜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赤瞳满足地眯起,含糊地笑道:“嗯!甜!皇上近日真是越发体贴周到,连剥橘子都这么熟练了。” 她一边咀嚼,一边歪着头打量小玄,赤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快、不易察觉的审视光芒,像猫儿在确认爪下猎物是否真的安分。

小玄垂下眼帘,拿起丝帕擦了擦手,语气自然:“青后喜欢便好。” 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提起,“方才朕过来时,瞧见宫人们已在布置晚间登宫墙观灯的仪仗。听闻今年宫外灯市,由内府与民间巧匠合力,较往年更为繁盛。”

小白放下汤勺,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巾拭了拭嘴角,声音清凌凌的:“确有此事。上元与民同乐,亦是祖制。晚间,臣妾与妹妹需随皇上登宫墙,接受万民朝拜,以示天家与民共庆之意。” 她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小玄,语气平静地补充,“不过,宫外鱼龙混杂,皇上万金之躯,不宜亲涉。在宫墙上略作停留,观览片刻即可回宫。”

这是惯例,也是提醒,更是无形的禁令。

小玄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理解的赞同,点头道:“白后思虑周全,朕明白。宫墙之上俯瞰灯海,亦是一番盛景,足矣。”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温过的桂花酿,垂下眼眸的瞬间,长睫遮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异动。

他当然知道不宜出宫。可他得到的那个隐秘消息,如同暗夜里的磷火,微弱却固执地诱惑着他——那位据说曾侍奉过先帝晚年、可能知晓某些皇室秘辛,甚至握有“先帝遗诏”线索的老宦官刘保,会在今夜灯市最热闹、人流最混杂的时辰,于“悦来酒楼”天字三号雅间,等候一个“有缘人”。

这是最后的机会。是他暗中撒网、费尽心机,从无数虚虚实实的传言与故纸堆中,筛选出的,唯一可能打破眼下僵局的“钥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信度,也值得他冒险一试。今夜护卫虽有增加,但因节庆,宫中调度难免有疏漏,两位皇后也要忙于仪典……或许,可以寻到一丝空隙。

晚膳在一种表面温馨和谐、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宫人来报,登墙观灯的吉时将至。

小玄起身,准备回寝殿更换正式的礼服。他对着小白和小青微微躬身:“朕先去更衣,稍后与二位娘娘宫墙汇合。”

小白轻轻“嗯”了一声。小青则挥挥手,赤瞳弯弯:“快去快回,可别让百姓们等急了,说咱们皇帝架子大。”

小玄转身离去,步履沉稳,背影挺拔。直到他消失在殿门外,小青脸上那娇俏的笑意才慢慢淡去,她拿起另一颗金橘,却没有吃,只是在指尖慢慢转动着,赤瞳望着殿门方向,幽幽开口:“姐姐,你看他,是不是……太‘乖’了点?”

自从那个雪夜暖阁之后,小玄的表现可谓“判若两人”。朝堂上不再轻易提出异议,甚至有时会主动就一些无关痛痒的政事,向她们“请教”;私下里,召见官员的次数锐减到几乎为零,连他原本颇为看重的几个年轻翰林,也疏远了许多;对她们偶尔的亲近或带着“教导”意味的举动,抗拒也日益微弱,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这种顺从,初时让她们满意,但时间稍长,以她们对小玄的了解,反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之感。

小白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璀璨宫灯,冰蓝色的眼眸映着流光,深邃难测。“乖?”她轻轻重复这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或许吧。但猎豹收起利爪,未必是驯服,也可能……是在等待最佳的扑击时机。”

她转过身,看向妹妹:“灯市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小青将金橘抛回碟中,拍了拍手,赤瞳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冰冷的光芒:“放心吧,姐姐。‘刘公公’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消失的时候‘消失’。悦来酒楼,天字三号,保证给我们的小皇帝,一个终生难忘的‘惊喜’。” 她走到小白身边,挽住姐姐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姐姐,若他今夜真的去了,真的试图抓住那根‘稻草’……” 她没有说完,但语气里并无多少怒气,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兴奋。

小白抬手,轻轻抚了抚妹妹柔顺的发丝,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无尽的夜色与灯火,声音平静无波:“那便让他看个清楚,也想个明白。这笼子,是他自己走进来的。而钥匙……从来就不在外面。”

京城上元灯市,果然盛况空前。主干道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夜空。各式花灯争奇斗艳,走马灯、琉璃灯、绢纱灯、冰灯……绵延成一片璀璨的光河。舞龙舞狮、杂耍百戏、猜灯谜、卖小吃……喧嚣沸腾,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糖稀、香料和人群特有的温热气息。

宫墙之上,仪仗煊赫,禁军肃立。小玄身着玄色绣金龙衮服,头戴金冠,与盛装华服、姿容绝世的小白小青并肩而立,接受着下方百姓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千岁”。灯火映照着他年轻俊美的脸庞,那上面带着帝王应有的、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浩瀚灯海与攒动人群。

一切如常。

在宫墙上停留了约莫一刻钟,按例帝后便该回宫,继续宫中的宴饮。就在内侍高声宣布“起驾回宫”,仪仗准备移动时,小玄忽然微微蹙眉,抬手按了按腹部,侧身对身旁的小白低声道:“白后,朕忽感腹中略有不适,想是晚膳用急了,需更衣片刻。仪仗先行,朕稍后便回。”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适与歉意。这个理由在节庆宴饮场合并不算出格。

小白闻言,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目光沉静,仿佛能穿透那层得体的面具。她停顿了约两息,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皇上龙体要紧。既如此,便让李德全好生伺候着,快去快回。臣妾与妹妹,在麟德殿等候皇上。”

她甚至没有提出让御医跟随,只是准了他“更衣”的请求,并指明了等候的地点。

小玄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面上维持着不适的神色,点了点头:“有劳白后、青后挂心。” 说罢,便在贴身太监李德全的搀扶下,转身向着宫墙下专供帝后使用的更衣净房方向走去。

小青一直没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小玄离开的背影,赤瞳在漫天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却深不见底。

小玄的步伐起初还有些虚浮,仿佛真的腹痛。一旦离开宫墙上众人的视线,进入通往更衣处的回廊,他立刻挺直了腰背,眼中那点不适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与紧张。

“陛下……”李德全是他为数不多还能信任的旧人,此刻也是面色发白,声音发颤。

“按计划行事。”小玄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甲胄准备好了?”

“在……在净房第三间的马桶后面暗格里。”李德全的声音抖得厉害。

小玄不再多言,闪身进入净房。不过片刻,再出来时,他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禁军侍卫的制式甲胄,脸上也稍作修饰,遮去了过于醒目的轮廓。他将那身显眼的帝王衮服塞进暗格,对着镜子最后确认了一眼——此刻的他,混入夜晚执勤的禁军队伍中,绝不显眼。

“走!”他低喝一声,带着李德全,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宫中因节庆略显松弛的巡逻间隙,沿着早已摸清的偏僻路径,快速向宫墙一处相对低矮、且今夜因运送灯饰材料而临时开启的侧门摸去。

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次阴影的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宫门就在眼前,守卫似乎比预想中少,且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远处喧闹的灯市方向。

机会!

小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紧张,强迫自己迈着与普通侍卫无异的步伐,低着头,与李德全一前一后,走向那扇通向宫外、也通向渺茫希望的侧门。

守卫果然没有过多盘查,或许是节庆疲惫,或许是早已被“打点”过,只是随意瞥了他们腰间象征夜间巡查的令牌一眼,便挥挥手放行。

当双脚真正踏出宫门,踩在宫外铺着青石板、挤满喧嚣人群的街道上时,小玄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清凉的、带着硝烟和食物香气的夜风扑面而来,四周是震耳欲聋的欢声笑语,明亮的灯火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自由……吗?

不,还不是时候。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刺痛让他清醒。他迅速压低帽檐,拉着李德全,如同两滴汇入大海的水,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向着约定地点——“悦来酒楼”的方向挤去。

悦来酒楼是京城老字号,今夜更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小玄费力地穿过一楼喧闹的大堂,按照约定,径直登上三楼,寻找“天字三号”雅间。

越是靠近,心跳得越快。雅间位于走廊最深处,相对安静。站在那扇雕花木门前,小玄的手心已被冷汗浸湿。他回头看了一眼同样面无人色的李德全,咬了咬牙,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是约定的暗号。

里面寂静无声。

小玄又叩了三下。

依旧没有回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窜上脊背。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雅间内,灯火通明,陈设雅致。临窗的方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酒菜,两副碗筷摆放整齐,杯中酒液微漾,还冒着些许热气。然而,空无一人。

没有预想中那位白发苍苍、知晓秘密的老宦官。只有一室寂静,和空气中浮动着的、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梅香——那是小白惯用的熏香!

小玄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他僵立在门口,瞳孔骤缩,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惨白如纸。

“陛下真是好兴致。”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雅间内侧的紫檀木嵌玉石屏风后传来。

小玄猛地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屏风后,转出两道身影。

小白依旧是那身月白色锦袄,只是外罩了一件同色的狐裘披风,冰蓝色的长发在灯火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神色平静,甚至称得上柔和,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幽深得如同寒潭,不见底。

小青则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锦袍,外罩青色斗篷,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艳的脸庞。她双手抱胸,斜倚在屏风框上,赤瞳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玄瞬间失血的脸,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上元佳节,万家团圆,陛下却撇下臣妾与妹妹,微服私访,来到这酒楼雅间……”小白缓步走近,指尖拂过桌上那杯尚温的酒,声音听不出喜怒,“是在等什么人吗?还是……这桌酒菜,另有玄机?”

小玄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后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还未关拢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小青直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小玄面前那副显然是为他准备的碗筷,在指尖转了转,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玩具。她抬起赤瞳,看向面无人色的小玄,笑容甜美依旧,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陛下是在等那位……据说掌管着‘先帝遗诏’,能还陛下‘公道’的刘保刘公公吗?”

小玄的呼吸彻底停滞。

小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可惜啊,真是可惜。刘公公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记性也不好。去年冬天,一个没留神,就失足掉进太液池……淹死了。” 她歪了歪头,看着小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他留下的那些所谓‘线索’、‘信物’,乱七八糟的,还是妹妹我,好心帮他‘整理’、‘归档’的呢。陛下,您说,巧不巧?”

轰——!

小玄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嗡鸣一片,眼前发黑。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孤注一掷……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被人全程旁观、甚至亲手导演的荒谬戏剧!他像个滑稽的跳梁小丑,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演完了全套自以为隐秘的挣扎戏码!

“你们……”他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颤抖的手指指向眼前这两个容貌绝世、此刻却如同深渊恶魔般的女子,“……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然呢?”小白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离他极近。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抚上他冰冷汗湿、惨白如纸的脸颊,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惜,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与洞悉一切的冷漠。“陛下每一次暗中传递消息,每一次私下召见那些看似‘忠直’的臣子,每一次像今夜这样,小心翼翼地寻找‘漏洞’,试图伸出爪子,触碰笼子之外……”

她的指尖缓缓下滑,拂过他剧烈颤抖的喉结。

“臣妾与妹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微微叹息,气息拂过他僵硬的唇瓣。

“我们给了你机会,陛下。” 她的声音低柔下来,却比任何厉声斥责更令人胆寒,“给了你无数次,选择乖乖留在我们为你打造的、温暖安全的笼子里,做一只被宠爱、被呵护、无忧无虑的雀鸟的机会。”

“可你……”她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彻底溃散的眼瞳,“总是不乖。”

小青也走了过来,从另一边靠近,手指卷起小玄一缕被冷汗浸湿的墨发,缠绕把玩。“总想着往外飞,往外看,去抓那些虚无缥缈的‘稻草’。” 她凑到他耳边,声音甜腻,却带着森然冷意,“看来,光是像雪夜那样对你好,光是纵容你偶尔的脾气,是不够的。陛下,你好像……总是学不会真正的‘听话’。”

小玄已经听不清她们具体在说什么了。巨大的绝望与耻辱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击碎。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死死抓住胸口衣襟,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心脏那即将爆裂的剧痛和窒息感。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从始至终,他从未有过半分胜算。他所谓的挣扎,不过是她们闲暇时观赏的一出拙劣戏剧;他珍视的“机会”,不过是她们随手布下的、测试他“忠诚度”的诱饵。

什么帝王尊严,什么自由渴望,什么暗中筹谋……全是笑话。

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魂不守舍的模样,小白和小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带他走。”小白淡淡道,收回了抚在他脸上的手。

小青拍了拍手,雅间另一侧的暗门无声滑开,走进两名沉默精悍、做普通富商护卫打扮的女子。两人上前,毫不费力地将浑身脱力、毫无反抗意识的小玄架了起来。

没有走酒楼正门,而是从暗门后的通道离开,七拐八绕,避开热闹的人群,来到灯市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河道边。一艘外观并不起眼、内里却极为宽敞舒适、灯火通明的画舫,早已静静停泊在垂柳之下。

小玄被半扶半架地弄上画舫,带入一间温暖如春、陈设奢华的舱室。门窗紧闭,厚重的绒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熏着宁神的暖香,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绝望的掌控气息。

他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宽大矮榻上。小白挥退了所有人,舱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个。

小白在矮榻边坐下,拿起矮几上温着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递到小玄唇边。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呆呆地望着舱顶精致的彩绘。

“喝了。”小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再是商量的口吻。

小玄木然地张开嘴,辛辣的酒液灌入喉中,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唤不回半分神智。

小青蹲在矮榻前,仰着脸看他。此刻,她脸上那些玩味、讥诮的神情尽数敛去,赤瞳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直白的、带着失望与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绪。

“玄逸尘,”她叫他的名字,不再是“陛下”,也不是“皇上”,“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们?那个冷冰冰、孤零零的皇位,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恨不得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的臣子,还有这充满阴谋算计、毫无真心可言的皇宫……” 她伸出手,捧住他冰凉麻木的脸,强迫他涣散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比起我和姐姐的怀抱,我们的在意,我们的保护……就那么不值一提?就那么让你想要逃离吗?”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情感波动。

小玄空洞的眼睛动了动,焦距缓慢地凝聚在小青写满失望与执拗的娇艳脸庞上。酒意和绝望混合,冲垮了最后的心防,他喃喃地,像个迷路的孩子,吐出破碎的话语:“朕……我不想……不想当个什么都做不了主的……傀儡……不想……一辈子……”

“傀儡?”小白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她伸出手臂,将他揽入自己怀中,冰凉的唇贴着他冰冷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温柔,“谁说你是傀儡?小玄……”

她唤他的名,带着亲昵,更带着绝对的占有。

“你是我们的皇帝,是我们从血海里捞出来、亲手擦拭干净、戴上冠冕的珍宝。是我们花费心血,一点一点教你识字、理事、骑马、射箭……看着你从瑟瑟发抖的孩童,长成如今这般俊美挺拔的模样。”她的手指插入他墨黑的发间,轻轻梳理,“你的命是我们救的,你的江山是我们稳的,你的一切,从呼吸到心跳,从这身皮囊到内里的魂灵……都是我们给的,都属于我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如同魔咒,一字一句,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神识上。

“你不是傀儡,小玄。”她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深深望进他空洞的眼底,“你是我们的。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所有物。”

小青也站起身,挤上矮榻,从另一边紧紧抱住他僵冷的身体,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般的倔强:“听到了吗?你属于这里,属于我们。别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了,别再去看那些不该看的地方。好好做你的皇帝,好好做我们的……夫君。我们会对你很好很好,比这世上任何人对你都好。只要你……别再看别处,别再想逃走。”

她抬起头,赤瞳中水光潋滟,不再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依赖与偏执的眷恋。她吻上他冰冷的、带着酒气的唇,不是惩罚,也不是诱惑,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宣告主权与寻求确认的深吻,用力地吮吸、纠缠,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气息、所有的生命力都汲取过来,与自己融为一体。

小白也低下头,冰凉的唇瓣落在他裸露的脖颈、锁骨,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持久的印记,如同烙下永不磨灭的归属证明。她的指尖在他发间、背上温柔而有力地抚过,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引导。

酒精的灼热,绝望的冰冷,还有那无处可逃、包裹周身的、混合着清冷与暖甜的气息,以及唇舌间、肌肤上传来的、不容错辨的占有与一种扭曲的“眷恋”……这一切,汇成巨大的旋涡,将小玄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挣扎的力气早已流失殆尽,反抗的念头在绝对的现实与这诡异而强势的“温柔”面前,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在那深吻与抚触中,一种早已在无数个被监视、被掌控、被“保护”的日夜里悄然滋生、被他刻意忽略的隐秘习惯与扭曲的安心感,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藤,疯狂蔓延开来。

他僵硬的身体,开始一丝丝软化。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最终,在那令人窒息的深吻间隙,他发出一声似痛苦似解脱的呜咽,闭上眼,放弃了所有抵抗,甚至开始生涩地、带着自暴自弃般的决绝,回应小青的吻。

感受到他的回应与身体本能的靠近,两姐妹的吻变得更加深入,更加缠绵,更加不容分割。画舫在平静的河面上微微摇晃,窗外隐约传来远处灯市的喧嚣,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实。在这个温暖、奢华、密闭的舱室里,最后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与心防攻防,终于落下帷幕。

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饲主与所有物,在这扭曲而紧密的羁绊与占有中,达成了某种鲜血淋漓的、却又异常稳固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画舫悄然靠岸。小玄被仔细地整理好衣袍,披上厚实的斗篷,遮掩了颈间新鲜的痕迹,脸上的苍白与空洞也稍作修饰。他像一个精致的人偶,被小白和小青一左一右,扶持着,登上了等候的、毫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返回皇宫。

宫墙之上,灯火依旧璀璨。观灯的百姓大多散去,只有零星的欢闹声隐约传来。

小玄已换回了那身玄色帝王常服,只是面色依旧有些过于平静,是一种彻底卸下所有伪饰与挣扎后的空白。他左右站着小白与小青,两人皆已换上隆重的皇后礼服,凤冠霞帔,在宫灯映照下,姿容绝世,恍如神女。

下方仍有未曾离去的百姓仰望着,发出零星的欢呼。

小玄静静地望着眼前浩瀚无垠的灯海,那万家灯火汇成的光河,蜿蜒流向视线尽头,与深沉的夜幕相接。曾经,他渴望那灯火背后的自由与广阔。如今,那片璀璨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张巨大而美丽的网,而他,只是网中一只被温柔锁住的蝶。

心中那片曾经激烈挣扎、充满不甘与愤怒的旷野,不知何时,已彻底安静下来。风止了,草枯了,只剩下被精心修剪过的、整齐划一的园林景象。或许,这样也好。无需思考,无需挣扎,只需接受被赋予的身份,被安排的生活,被给予的“宠爱”。

他缓缓地,主动伸出手。左手,握住了小白微凉而柔软的手。右手,握紧了小青温暖而有力的手。

掌心传来真实的触感与温度。

小白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映着漫天灯火,看向他平静的侧脸。那眼中冰雪微融,漾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柔和。小青则笑嘻嘻地将头靠在他肩上,赤瞳亮晶晶地指向远处一盏格外巨大、造型为腾飞青龙的灯组,兴奋地小声说着什么。

小玄听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望去,脸上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浮现出一抹浅浅的、温顺的微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勉强,也无往日的阴郁,只是一种认命后的安然,甚至……是一丝奇异的、尘埃落定的满足。

此刻,无需言语。他清楚地知道,此生此世,他都无法飞出这由爱与掌控共同铸就的金丝囚笼。而囚笼的铸造者与守护者,将是他余生唯一的陪伴、主宰,以及……所有扭曲情感与依赖的唯一归处。

他握紧了手中那两抹截然不同却同样将他牢牢系住的柔软,望着眼前这片属于他的、却又永远不属于他的壮丽江山与万家灯火,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死水微澜般的宁静。

驯服,于此刻,彻底完成。

凤栖宫内殿,夜已深沉,喧嚣散尽。

小白和小青卸去繁重钗环,换上轻软寝衣,冰蓝与墨黑的长发如瀑披散。两人并肩坐在宽大的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两张同样绝美、却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的容颜。

“总算……”小青长长舒了口气,向后倒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贵妃榻上,赤瞳望着帐顶精致的刺绣,“折腾了这么久,我们这位小皇帝,总算是……想明白了。” 她的语气里,有种大功告成的松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小白对着镜子,用玉梳缓缓梳理着冰蓝色的长发,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镜中的她,神色平静,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幽光。“想明白?”她轻轻重复,“或许吧。至少,他学会了接受现实,也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在这现实里,过得‘舒适’一些。”

她放下玉梳,转过身,看向瘫在榻上的妹妹。“心界的这一局,到此,算是圆满了。”她走到榻边坐下,指尖拂过妹妹散落的发丝,“该回去了。”

小青翻了个身,抱住姐姐的腰,把脸埋在她带着清冷梅香的寝衣上,闷闷地“嗯”了一声:“是待得够久了。不过……”她抬起头,赤瞳亮晶晶的,带着某种期待,“姐姐,你说,回去之后,我们的小玄……会是什么样?还会是那个需要我们‘教导’的小夫君吗?”

小白唇角微扬,冰蓝色的眼眸中漾开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掌控,有笃定,更有一种历经极致情境淬炼后、更为深沉难测的情感。“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她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妹妹,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无论在哪里,无论以何种身份。”

她低下头,在妹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睡吧。明日醒来,便回家了。”

小青满足地眯起眼,蹭了蹭姐姐,又像是想起什么,嘀咕道:“回家第一件事,我要吃弟弟做的水晶虾饺!心界里御厨做的,总差了点味道……”

小白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都依你。”

原来不知何时这次的心界体验两姐妹早就恢复了之前的记忆,又或者她们根本没有去封印自己的记忆,但这又有谁知道呢?

烛火被剪暗,帐幔垂下。姐妹俩相拥而眠,呼吸渐渐同步。在她们身侧不远处的龙床上,小玄(或者说,此刻尚是景帝小玄的小玄)也沉沉睡去,面容平静,再无梦魇惊扰。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织纱帘,洒入凤栖宫内殿时,躺在龙床上的身影,以及相拥在贵妃榻上的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泛起了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三色微光——白、青、黑,温柔地交融了一瞬。

下一刻,殿内景象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模糊。

再清晰时,已不再是景国皇宫那奢华而压抑的凤栖宫。而是他们熟悉的、现代别墅中那间宽敞明亮、充满了温暖生活气息的卧室。

窗外,是现代都市清晨特有的、带着淡淡雾霭的天光。鸟鸣啁啾,隐约传来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柔软的大床上,小玄在中间,缓缓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眼眸初时还有些茫然,仿佛还沉浸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与情绪里。但很快,那层笼罩的薄雾散去,露出了清澈的、属于“小玄”本人的、带着些许慵懒和温柔的眼眸。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左边,小白侧卧着,冰蓝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容颜清冷静谧,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缓。右边,小青整个人像只八爪鱼似的缠着他,脑袋枕在他肩窝,赤瞳紧闭,睡得香甜,一只手臂还霸道地横在他的胸口。

真实的体温,熟悉的气息,还有这间卧室里每一处细节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归属感……瞬间冲刷掉了心界中那数年帝后生涯留下的、最后一丝沉重与压抑。

小玄静静地躺了片刻,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真实与温暖。然后,他侧过头,先是极轻地吻了吻小白的额头,又转过头,吻了吻小青睡得有些泛红的脸颊。

“唔……”小青被他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赤瞳,眨了眨,看清眼前的人和环境,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至极、毫无阴霾的笑容,手臂收得更紧,“弟弟!你醒啦!我们回来啦!” 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雀跃。

小白也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了身处何地,然后才将目光落回到小玄脸上。她的眼神柔和,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回来了。”

小玄看着她们,金色的眼眸里漾开温暖而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有心界经历沉淀下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穿越了虚拟与真实、经历了极端掌控与驯服后,对眼前这两人、对这份扭曲却无法割舍的羁绊,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的认知与……接纳。

“嗯,回来了。”他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全然的放松。他伸出手臂,将两位姐姐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小白的发顶,又蹭了蹭小青的脸颊,“我的……娘子们。”

这个称呼,在心界是枷锁,在此刻,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亲昵的、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经历了风雨后的归属意味。

小青咯咯笑起来,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算你识相!记得就好!以后更要乖乖的,知道吗?”

小白也轻轻“嗯”了一声,手臂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份真实不虚的拥有。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洒落在相拥的三人身上。别墅里安静而祥和,偶尔传来厨房定时电器启动的轻微嗡鸣,那是属于他们“日常”的声音。

心界那一场关于权力、爱欲、驯服与臣服的漫长戏剧,已然落幕。带回来的,是更深的羁绊,是更清晰的界限,是融入骨血的掌控与依赖,以及一种……唯有他们三人才能理解、才能在其中安然栖息的、危险而“圆满”的平衡。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们将继续在这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以他们独有的方式,纠缠,依偎,占有,深爱。而那把名为“心界”的钥匙,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打开另一段截然不同、却同样刻骨铭心的旅程。

但现在,他们只想享受这劫波渡尽后,相拥在晨光里的,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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