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试图在诏狱建立新规矩的命令,并未立刻引起太大的波澜。孙德胜表面应承,具体执行起来却难免有些阳奉阴违。狱中的老吏和酷吏们,早已习惯了过往的行事方式,对于这位年轻千户的“仁慈”颇不以为然,私下里甚至有些嘲笑。
这天下午,孙德胜来到林峰的公房,神色有些为难地禀报道:“千户大人,地下一层那名涉嫌通敌的边将,熬刑不过,刚刚…咽气了。”
林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死了?可曾招供?”
“未曾…”孙德胜低声道,“此人极其顽固,用尽了手段,至死未吐露一字。按规矩,这等硬骨头,通常是要…‘观摩’以儆效尤的。您看…”
“观摩?”林峰眉头皱起。
“是…就是让狱中的行刑手,以及部分新来的校尉,观看对其尸身进行…‘处理’的过程,学习…学习如何让犯人开口,以及…如何处理善后。”孙德胜说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进行一场残忍的、针对尸体的“教学”。
林峰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诏狱里延续已久的陋规,旨在震慑囚犯,也培养行刑者的狠厉。但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和恶心。
“此事…”林峰刚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连这种“常规”事务都强行禁止,不仅会立刻将自己置于所有老狱吏的对立面,显得格格不入,软弱可欺,更可能被孙德胜等人抓住把柄,到纪纲甚至陆炳面前参他一个“不谙狱务”、“妇人之仁”。
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以融入环境,获取必要的信息和…权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有此规矩,那便按规矩办吧。通知下去,所有新入职未满一年的校尉,包括…王铁柱,届时到场观摩。”
孙德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诏狱地下一层,那间最大的刑房内。
火把比平日多了几支,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反而更添几分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尸体开始腐败的淡淡酸臭。
那名边将的尸体被摆放在刑房中央的木台上,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几名面无表情、眼神麻木的老行刑手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闪着幽冷寒光的刑具。
刑房周围,站着二三十名被要求来“观摩”的锦衣卫校尉,大多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适。王铁柱站在其中,双拳紧握,指节发白,牙关紧咬,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身体因为愤怒和恶心而微微颤抖。
林峰和孙德胜则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孙德胜低声向林峰介绍着各种刑具的名称和用法,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厨房里的刀具。
“这是‘梳洗’,用铁刷子一层层刷掉皮肉…”
“这是‘红绣鞋’,烧红的铁鞋…”
“这是‘锡龙’,灌入滚烫的锡汁…”
随着他的介绍,一名老行刑手开始演示。他拿起一把小巧而锋利的钩刀,走向尸体…
尽管面对的是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但那熟练而残忍的“处理”过程,依旧让在场大多数校尉胃里翻江倒海,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更有甚者,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王铁柱猛地别过头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林峰强迫自己看着,面色如常,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刺痛,才能勉强维持住冷静。他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不是战场上一刀毙命的爽快,而是另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摧毁人性的暴行。
他注意到,孙德胜和其他几个老狱吏,看着这一幕,眼神中非但没有不适,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冷漠,甚至…一丝满足?
这一刻,林峰深刻地认识到,他所在的这个机构,他所处的这个位置,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扭曲。他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敌人,更要时刻警惕,不被这环境所同化,保持内心深处那一丝作为“人”的底线。
观摩终于结束了。校尉们如同逃离地狱般,踉跄着冲出刑房,不少人蹲在墙角呕吐不止。王铁柱走到林峰身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记住今天看到的。记住我们为何而战,更要记住,我们不能变成什么样的人。”
王铁柱重重点头,眼神中多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沉重。
孙德胜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千户大人,您看…”
“按规矩处理掉吧。”林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另外,今日到场观摩的所有校尉,放半天假,让他们…缓一缓。”
说完,他不再看那刑房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他需要新鲜空气,需要冷静。这场被迫的观摩,像一场冰冷的洗礼,让他对北镇抚司,对锦衣卫,有了更深切也更残酷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