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卯时。
雪停了,天未亮,神京西城一片死寂。街巷如墨,唯有檐角残雪在微光中泛着冷白,仿佛整座城仍在一场未醒的噩梦中沉睡。风过空巷,卷起几片枯叶,贴着青砖地面打转,发出沙沙轻响,如亡魂低语。
林不觉站在“古泉斋”后巷,手中承范匣微微震颤,如心跳般规律。自昨夜起,匣中青铜气息便不再弥散,而是凝成一线,如针引线,直指城西——十里之内,残片就在那里。
他凝视着掌中青铜小鼎,指尖能感受到那股微弱却执拗的牵引力,仿佛有另一个心跳,在暗处与他共鸣。
“不是三清观。”他低语,声音轻如雪落,却字字清晰,“也不是鬼市,更非白鹿书院。”
老周披衣而出,棉袍外还裹着一层薄霜,面色凝重如铁。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公子,昨夜我查了西城三日内的所有死人名录——共十七具,皆无异常。但有一具,身份未明,尸身被夜巡司草草埋于乱葬岗东侧,连棺木都无,只裹了块破麻布,草草一埋,连纸钱都没烧。”
林不觉目光一凝:“带路。”
乱葬岗,晨雾如瘴。
腐土腥气混着未化的雪,刺得人喉头发紧。乌鸦在枯枝上哑鸣,似在为亡魂送葬。远处几座新坟尚无碑,只插着歪斜的柳枝,随风轻晃,如招魂幡。
老周指着一处新土,土色尚浅,边缘未冻,雪粒半融半凝:“就在这儿。夜巡司的人说,是个无名流民,冻死街头,无人认领。”
林不觉蹲下,指尖轻触冻土。刹那,承范匣骤然发烫,金光一闪而没,如龙入渊。
“挖。”他只说一字。
两人徒手掘土,指甲翻裂,血混雪泥。老周年近五十,指节粗大,此刻却如少年般用力,一捧一捧刨开冻土。不过三尺,便触到一具裹着破麻布的尸身。尸体已僵,面容模糊,唯右手紧攥成拳,指缝间渗出暗红锈迹,如铜血交融,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林不觉掰开那手——动作极轻,似怕惊扰亡魂。
掌心,嵌着一枚青铜残片,约拇指大小,形如鼎耳,上刻半个“律”字,断口如犬牙,边缘已被血肉包裹,似长入骨中,与筋脉相连,仿佛这残片早已不是外物,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吞了残片?”老周声音发颤,眼中含泪,“为何要如此?”
林不觉摇头,指尖轻抚残片,感受那微弱却真实的搏动:“不,是残片主动融入血肉。律鼎有灵,择主而附。此人,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守鼎人。”
他小心取出残片,入手冰凉,却隐隐搏动,如一颗沉睡的心。
刹那——
《律武天书》气旋暴涌,
承范匣嗡鸣如钟,
玉律简青光大盛!
三者共鸣,林不觉识海中轰然炸开一段残响,如风过古殿,如鼎裂长空:
“……鼎碎之日,法脉未绝。残片入骨,律魂不灭。若后世有子承志,当以血为引,以律为薪,重铸吾鼎……”
声音苍老而坚定,正是父亲林正言!
林不觉双膝跪地,泪落如雪,砸在残片之上,竟蒸腾起一缕白烟。
原来父亲未将残片藏于秘地,
而是交给一名死士,命其以血肉为匣,藏片于身,直至感应到“律心之人”归来。
这具无名尸,无名无姓,却以命护鼎,至死不松手。
他是律武监三百零七人之外的第三百零八人——
无名,却有魂。
老周默默解下外袍,轻轻盖在尸身上,低声道:“兄弟,你守住了。现在,轮到我们了。”
辰时,林宅密室。
烛火摇曳,映着墙上《大胤律疏》残卷。密室无窗,唯有一盏青铜灯,灯油将尽,火苗微弱却倔强。林不觉以温水净残片,血垢褪去,露出完整铭文:“法平如水,鼎正不倾”。
他将残片置于承范匣中,运转《律武天书·循律篇》。
内力如丝,缓缓渗入残片。
刹那,一股剧痛自丹田炸开,直冲百骸!
“呃——!”
他浑身骨骼如被重锤击打,皮肤下青筋暴起,似有无数细针在体内穿行,又似有熔铜灌入骨髓。左臂剧痛如裂,肌肉抽搐,冷汗浸透衣衫,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声。
——律鼎残片在认主!
老周大惊,扑上前,声音几近嘶哑:“公子!快停下!你尚未至锻骨圆满,强行融合,会筋脉尽断,沦为废人!”
林不觉咬牙,汗如雨下,却未收功。他想起父亲悬首东市,想起三百零七人血染西市,想起那句“律在,君可易;律亡,国必倾”。
若连一片都承不住……何谈重铸整鼎?
他咬破舌尖,以血为引,低喝:“我以林氏血脉,承法家律魂——认!”
“嗡——!”
残片金光暴涨,化作一道流光,直入他左臂骨髓!
剧痛如潮,又似洗礼。
骨骼深处,似有新骨生长,与旧骨交融,发出细微“咔咔”声。
左臂皮肤下,隐隐浮现一道青铜纹路,形如鼎耳,随呼吸明灭。
林不觉眼前一黑,几乎昏厥,却在最后一刻,听见一声清越鼎鸣——
“律骨初成。”
他睁开眼,眸中金光一闪而没。左臂虽痛,却力感奔涌,似能碎石断金。
老周扶住他,声音哽咽:“你……你疯了。”
林不觉喘息片刻,勉强一笑:“疯?不,我只是……不想再做那个只能靠计谋活命的文吏了。”
巳时,内察司。
赵总管听罢,沉默良久,终道:“你已踏入‘律武’之途,再非寻常查案之人。从今日起,夜巡司不能再明面护你——若你被道门所杀,朝廷只会说你是‘私闯禁地,自取灭亡’。”
“我明白。”林不觉袖中左臂隐隐发烫,如藏火种,“律武监三百零七人,皆因‘律高于权’而死。我若退,他们白死。”
赵总管点头,从铁匣中取出一卷密档,纸面泛黄,边角焦黑:“这是七年前围剿律武监的兵部调令副本。你父亲临死前,曾向兵部尚书递过一封密信,信未送达,尚书三日后暴毙,死因‘心疾’。”
林不觉展开密信残页,仅存八字,墨迹斑驳,却力透纸背:
“鼎碎非天命,乃人谋。”
——律鼎之碎,不是天意,
而是有人策划!
是谁?
前任皇帝?
三清观掌教?
还是……如今沉迷长生、默许伪钞的景元帝?
他将密档收入怀中,与残片、玉简并置。三物相触,竟有微光流转,似在回应彼此。
午时,西市茶楼。
炉火正旺,羊肉汤咕嘟作响,香气四溢。阿骨朵见他面色苍白,眼底青黑,皱眉:“你又受伤了?”
林不觉摇头,将狼牙护身符按在左臂,感受那股温热与律骨的共鸣:“不,是……长了新骨。”
阿骨朵一愣,随即冷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北境有种说法——骨中藏律,命里带铁。你这种人,要么成圣,要么早死。”
“那我选成圣。”林不觉笑,接过她递来的羊肉汤,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两人对坐,吃着热腾腾的汤面。
市井喧嚣,孩童嬉闹,小贩叫卖,
仿佛昨夜乱葬岗的死寂从未存在。
可林不觉知道,
平静之下,
风暴已起。
阿骨朵忽然低声道:“若你死了,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林不觉笑:“那你得活着,好亲眼看着我赢。”
未时,林宅。
林不觉独坐院中,摊开神京舆图。承范匣再次微震——
第二枚残片,也在十里之内!
方向:三清观后山。
他握紧玉律简,眼神渐冷。
周秉果然没走。
他不仅没逃,
还带着第二枚残片,
故意引他入局。
很好。
林不觉起身,披上黑氅。左臂律骨隐隐发热,似在回应他的战意。
他知道,
今夜,
他将第一次——
以律武之身,直面道门。
而这一战,
不为钱,
不为权,
只为一句:
法,不可亡。
风过庭院,承范匣轻鸣,如应誓言。
雪虽停,
寒未散。
而他的骨中,
已有律火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