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官船犁开运河墨绸般的夜色，破浪前行。
水声汩汩，四野俱寂，唯有风过苇丛，带来簌簌低语，如无数暗影在两岸攒动。
陆皓凝独坐舱内，秉烛夜读。
烛火葳蕤，在她沉静的眉眼间跳跃，投下纤长的睫影。
案头书卷墨香未散，她却忽闻甲板上喧哗骤起。
她搁下书卷，凝神细听。
脚步声杂乱，兵刃相击，绝非寻常骚动。
她方起身，船身便猛地剧震！
烛火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与此同时，侍卫的厉喝穿透舱板：“有刺客！护驾！”
摇曳光影中，陆皓凝眸色沉静如水。
她迅疾自枕下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却不急于冲出，反将纤指一拂，倾覆烛台。
舱内顿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她轻巧挪步至舱门侧旁，将案上的茶壶稳置于门楣之上，又解下束发的青色丝带，于两排书架间系了一道细细的绊索。
对此方寸舱室，她早已了如指掌，每个一转角，每一处暗影，皆可成为御敌之所。
“砰！”
舱门被粗暴踹开，一道黑影持刀闯入。
来人目不能视，动作微滞，正待适应这满室黑暗，便听“哐当”一声脆响。
茶壶砸碎在地，水渍茶叶四溅，成功分散其注意。
就在这一瞬，陆皓凝已如幽影般悄无声息绕至其身后，看准他大腿外侧承山穴之位，精准狠辣地将匕首刺入。
“呃啊！”刺客惨嚎仆地，刀械脱手。
陆皓凝毫不恋战，甚至未多瞥一眼，纤巧身影如游鱼般自其旁侧滑过。
闪出舱门，她反手便将舱门从外扣死。
甲板上，已是另一番修罗景象。
十数名蒙面黑衣人正与侍卫殊死缠斗，刀剑碰撞之声刺耳，血花不时飞溅，在甲板上洇开深色污迹。
月光下，梁策玄衣翻飞如墨，手中长剑矫若惊龙，剑光闪烁处，刺客如割麦般纷纷倒地。
他面色沉冷，剑势磅礴，牢牢控住战局一角。
“凝儿！”
瞥见她安然无恙自舱内掠出，他紧绷的肩线稍稍松懈。
“过来！”他挥剑格开一记刁钻偷袭，朝她低喝。
陆皓凝正欲移步向他靠拢，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抹极致险恶的寒光。
另一名刺客竟借同伴尸身遮掩，如鬼魅般自桅杆阴影中潜行而至，一柄细长如针的利刃，正悄无声息地刺向梁策毫无防备的背心！
而他正全力应对前方之敌，对此杀机浑然未觉。
呼喝警示已来不及。
陆皓凝目光疾扫，瞥见脚边半截断裂的木桶和散落的绳索。
她不及思索，弯腰抄起那木桶，却非砸向刺客，而是运足巧劲，奋力掷向梁策身侧的空档处。
“咚！”
木桶正中刺客肘后麻筋。
刺客手臂骤然酸软，刀尖一偏，险险擦着梁策衣角掠过。
梁策闻声警觉，骤然回身，剑锋如电，反手便精准利落地洞穿其喉。
血光迸现，刺客瞪大双眼，颓然倒地。
瞬息之间，二人背脊相抵，交换了一个短暂却无比心安的眼神。
梁策气息微促，目光迅速扫过她周身，关切道：“没事吧？”
“无碍。”陆皓凝手中匕首紧握，刃尖寒芒流转，警惕地扫视着渐趋平息的战场，“这些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水匪。”
“自然不是。”梁策冷笑，脚尖踢开一柄遗落的钢刀，“瞧瞧这制式，军械。”
此时，厮杀已渐渐歇止，刺客或死或遁，消失无踪。
梁阅臂上挂了彩，鲜血染红袖袍，沈灼欢正手忙脚乱地用撕下的衣襟替他裹伤，指尖因后怕而止不住地微颤。
“搜。”梁策踢开一具尸首面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毫无印象的陌生面孔，冷声下令，“身上，里里外外，仔细查过，不可错漏分毫。”
陆皓凝蹲下身，无视那浓重呛人的血腥气，伸出素手，在刺客湿冷僵硬的衣物间细细摸索。
她检查得极有章法，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匿线索的角落。
翻检至第三具尸身腰间夹层时，指尖触得一物，坚硬冰凉。
她动作倏然一顿，两指探入，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块触手生寒的黄铜令牌。
“阿策，你看这个。”她将令牌递过。
牌面打磨得颇为光滑，正中一个笔锋遒劲的“季”字，在冷冽月光下，泛着幽幽暗光。
“季？”梁策接过，眸底寒芒骤盛，语气陡沉，“季漱鸢的那个季？”
陆皓凝螓首轻摇，理性分析道：“未必，江南季氏乃簪缨大族，族人立场各异，未必便与季漱鸢有涉。”
然则，她心知肚明，此物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现身，绝非偶然。
这不像隐藏，更像是一步棋，一步刻意摆在明面上的棋，意在引导，甚至可说是挑衅。
梁策将铜牌拢入袖中，转身望向夜色深处，声音沉冷如冰。
“收拾干净！严加戒备，星夜兼程，明日务必抵达广陵！”
夜阑更深，流水潺潺。
经历此番惊险，陆皓凝已无半分睡意，日间种种与那枚令牌在她脑中盘旋。
她独立船头，任凭河风卷起鬓边碎发，拂动衣袂。
眼前墨色河水深不见底，暗流湍湍，亦如眼前迷局，看似指向明确，内里却不知掩藏着几重漩涡。
肩头忽地一暖，一件尚带体温的玄色外袍被轻轻披覆其上。
梁策已无声立于身侧，月光勾勒出他如削的侧颜轮廓，清峻中透着凛冽。
“河风侵骨，莫要着凉。”他声音低沉，较平日里温和了些许，“还在想方才之事？”
“嗯。”陆皓凝将外袍拢紧些，轻声道，“想这铜牌的用意，太过明显了，像是生怕我们看不见、猜不到，故意要我们将疑心指向昱王。”
梁策眉峰微挑，问道：“哦？凝儿也作此想？”
“若真是昱王的人，行事岂会如此蠢笨，佩戴如此醒目标记？”陆皓凝眸光沉静，条理分明，“倒更像有人蓄意嫁祸，欲引我们视线。”
梁策眼中掠过一丝激赏与默契：“聪明，但，凝儿可知，还有一种可能——”
他话音言尽，陆皓凝已流畅接口，语声微凝。
“那便是昱王料定我们必会作此想，故反其道而行之，行此看似拙劣之举，以真作假，虚则实之。”
“若我们认定是嫁祸，反而不会疑他，他便达到了隐匿真实目的之效。”
“正是。”梁策颔首，目光投向远方无尽黑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方是棋高一着，幕后之人，深谙此道。”
他忽而展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个带着凉意却无比珍重的吻，印在她光洁的额角。
“不愧是我的凝儿，思虑周详，与我不谋而合。”
陆皓凝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纷乱险恶的夜晚，唯有此隅方得片刻宁静。
“阿策，”她微微仰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到了广陵，我们分头行动，可好？”
“嗯？”他低头，下颌轻蹭她的发丝，“细说。”
“你去明查堤坝账目，会会那些官员。而我…”陆皓凝眸中慧黠之光流转。
“我去暗访，借由女眷交际，会会那些官夫人。酒桌上探不到的真相，女人的茶话会可以。”
梁策低笑出声，臂膀将她环得更紧，眸中满是赞赏与无奈的爱怜。
“好，便依你。但，必须让五嫂陪同左右，护你周全，否则我断难放心。”
“一言为定。”
河风愈凉，梁策将她拥得更紧，以体温为她遮挡风寒。
极目处，广陵城模糊的轮廓，已悄然撞破沉沉夜色，静候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