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月影西移。
陆皓凝神思渐趋混沌,正欲坠入酣甜梦境,梁策低沉的嗓音却再度响起,裹挟着一丝犹疑。
“凝儿,我有没有说过…”
“嗯…?”她含糊应声,意识已半陷于朦胧梦乡。
“我…”他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仿佛有万语千言阻塞喉头,“我很庆幸那天掀开盖头的人,是你。”
陆皓凝心尖儿微颤,然倦意如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她的神志顷刻间沉溺,终未及应答,只在他臂弯间沉入梦乡。
迷离恍惚之中,似有人在她耳畔极轻极柔地低语了一句。
言语已模糊难辨,唯余一片温存的暖意,如轻纱般将她层层环绕。
梁策垂眸,借由纱帐透入的朦胧月辉,凝睇着她恬静的睡容。
她长睫宛若蝶翼,于眼下勾勒出浅淡影痕,唇角微微上扬,似是梦中逢着了什么喜事。
良久,他方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轻柔一吻。
恰似蝶栖花蕊,一触即离。
身下的燥热依旧灼灼难耐,他低叹一声,小心翼翼向后挪开半寸,意图平息那燎原之势。
怀中的人儿却于梦中无意识地偎近,腿弯不经意掠过他的衣袍,激起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战栗。
梁策骤然倒抽一口冷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急忙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膝头。
指尖触及其寝衣下细腻的肌肤,温润滑腻的触感惹得他心旌又是一阵摇曳。
他无奈而又宠溺地低叹,嗓音暗哑。
“安心睡吧,我的凝儿。”
默然片刻,更深几许的柔情漫上他眼底。
“我的…皎皎。”
“不管梦里有什么,记得我在这里。”
他低声呢喃,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沉入与她初逢的旧忆之中,那清浅的梨花香氛仿佛依旧萦绕鼻端。
彼时的他,尚不是如今深藏不露的六殿下,而是汴京城人人嘲笑的闲散皇子,整日里斗鸡走狗,不问朝政。
彼时的她,亦是陆府最不起眼的二小姐,在嫡姐嫡母的倾轧下,只能凭借过人的聪慧和精敏的心思艰难求生,如履薄冰。
二人何其相似,俱戴着面具在人前演戏,处处谨慎,步步为营。
却又似石隙间挣扎的草芽,纵使微渺,亦拼力向上,终得蔓延成枝,亭亭如盖。
江陵初逢,惊鸿一瞥。
梨树下,佳人泪痕沾染春衫袖。
暗影里,郎君心湖微漾起涟漪。
那一刻,他便知晓,她是他此生唯一渴求之人,是照进他晦暗人生的一束光。
……
“唔…”
怀中人一声细微嘤咛,将梁策自绵长回忆中骤然惊醒。
陆皓凝不知何时翻了个身,受伤的肩头不慎压到。
疼得她蛾眉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皎皎?”
他下意识唤出这个深埋心底的称谓,急忙帮她调整姿势,动作极尽轻柔。
陆皓凝眼睫微颤,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眸,迎上他满含忧色的目光。
“你…方才唤我什么…?”
梁策喉结滚动,心底隐秘骤然被触及,却不敢坦言那段早于她知晓的初遇。
倘若她知晓,他早在她最为狼狈之时,便已窥见她的脆弱与挣扎,是否会心生…
“没什么。”
他轻吻她汗湿的鬓角,指尖为她梳理散落枕畔的几缕青丝,语声温柔似水。
“睡吧,凝儿。”
·
晨光从东窗漏泄,洒落一地碎金。
陆皓凝于鸟鸣声中悠悠转醒。
稍稍一动,便发觉梁策竟仍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手臂稳健地垫于她颈下,一夜未曾挪动。
他眼下泛着明显乌青,显是一夜未得安眠,唇角却衔着一抹满足而恬淡的笑意。
她心尖微暖,悄悄探出纤指,意欲拨弄他浓密卷翘的睫羽。
指尖尚未触及,便被他倏然攥住手腕,纳入温热宽厚的掌心。
“偷袭?”梁策初醒的嗓音沙哑撩人,裹挟着几分慵懒戏谑。
陆皓凝指尖轻戳他面颊,触感温热:“王爷今日不早朝?”
“告假了。”梁策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置于唇边轻吻,“要陪某个伤员喝药。”
“那公文…”
“批完了。”
“户部…”
“昨夜处理了。”
她尚欲再问,梁策忽地俯身靠近,俊颜在她眼前放大,气息交融。
“陆、皓、凝。”
他眸色微沉,一字一顿地唤她全名,透出几分危险意味,尾音绵长。
“这般东拉西扯,是不是想逃避喝药?”
“我…”小心思被戳破,她顿时哑然。
“王爷!王妃!”青竹的声音急急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惊惶,“宫里来人了!说是查清了刺客的来历。”
室内旖旎温馨的气氛顷刻消散。
二人目光一触,梁策眸中的暖意乍然冷凝,如寒冰骤覆。
他利落翻身下榻,扯过屏风上的外袍披上,系带动作迅捷如风。
回身见陆皓凝已强撑着坐起,素手按住床沿欲起身,他立刻按住她未受伤的肩头。
“别动,好生歇着,我去应付即可。”
“我没事。”陆皓凝固执地拨开他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既然是冲我来的,我总该亲自听听结果。”
梁策凝视她苍白却倔强的唇瓣片刻,深知其心性,不再阻拦。
他骤然俯身,一手抄入她膝弯,一手托住她背脊,将人稳稳打横抱起。
“梁策!快放我下来!”陆皓凝低呼,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颊边飞起薄红,如染胭脂。
“不是要听?”梁策步履沉稳,大步流星向外行去,“本王亲自抱你去听。”
正厅内,御前总管李公公手捧明黄圣旨垂立,见睿王竟亲自抱着王妃入内,老脸一僵,慌忙垂首,不敢多视。
“老奴参见王爷、王妃。”
“免礼。”
梁策将陆皓凝轻置于主位软榻,自身却立于她身侧,一手有意无意搭在她未伤的肩头,姿态保护之意十足。
“父皇有何旨意?”他开门见山。
李公公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刻意拖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秋猎行刺一案,勘实乃前朝余孽所为,意在构间天家骨肉。今元凶已伏诛,胁从流徙岭南,永遇赦不赦。”
“睿王梁策护驾着勋,特赐黄金百两,珊瑚宝树一株,以旌其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陆皓凝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令她保持清醒。
果不其然,如他们所料,皇帝将这盆污水尽数泼予前朝余孽,真相再度被权柄掩埋。
她抬眸望向梁策,却见他唇角缓缓勾起,笑意宛若薄冰浮于眼底,未达深处。
“儿臣领旨,谢父皇体恤圣恩。”
李公公恭敬呈上圣旨,复又压低嗓音:“王爷,陛下另有口谕,请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
梁策接过圣旨的指尖微微发紧:“有劳公公回禀,本王随后就到。”
待公公退下,陆皓凝一把攥住梁策的袖袍,指尖轻颤。
“阿策,这分明是…”
“嘘。”梁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隔墙有耳。”
他顺势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语声却冷冽如霜:“父皇此举,意在试探。”
陆皓凝心领神会,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故意扬声道:“王爷速去速回,妾身备好午膳候您。”
梁策行至门口,又顿足回望,目光扫过侍立在陆皓凝身旁的丫鬟,语气恢复了威严。
“青竹,去小厨房盯着王妃的药,仔细火候。”
“若是王妃回头少喝了一口…”
“知道知道。”
陆皓凝截过话头,朝面露担忧的青竹眨眨眼,带着几分俏皮。
“若是少喝一口,我们就要被发落去荷花池喂鱼了,是不是?”
小丫鬟抿唇忍笑,抱着药碗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