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静立原地,目送梁策怀抱陆皓凝的身影渐行渐远。
直至那一抹玄色彻底融进苍茫暮色,再不分明,方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身,广袖轻拂,屏退左右,连贴身的近侍亦被逐出帐外。
“都退下吧。”
话音沉静,短短四字,却压得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众人噤若寒蝉,垂首躬身,如同退潮的暗流,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帐帘垂落的刹那,帝王挺直的肩背骤然佝偻,仿佛支撑的筋骨被无形之力寸寸抽离。
他踉跄两步,手掌猛地撑住冰冷的龙案,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一股混杂着疲惫,孤寂与难言的钝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没。
帝王的威仪,在此刻卸下得干干净净,露出的,不过是一个被往事啃噬的凡夫内里。
案角,青铜香炉吐纳着袅袅青烟,氤氲缭绕。
薄烟朦胧间,时光仿佛倒流,将他裹挟回盛宁十七年那个深冬,太傅府那片被雪雾笼罩的梅林。
那年,寒风凛冽,皇城内外覆了一层薄雪,朱墙黛瓦被素白点缀,肃穆而冷清。
太傅府后院的梅林却偏在此时开得恣意盛大,红梅灼灼,傲雪凌霜,疏影横斜。
曾垂盈裹着一件淡紫色云纹斗篷,身影伶仃,独自伫立于一株老梅树下。
寒风掠过梅枝,吹落枝头浮雪,也吹动她鬓边几缕碎发,却吹不散她周身那份凝驻般的静谧。
她墨玉般的青丝梳成惊鸿髻,除了一支素银簪子外,再无他饰。
唯独在髻边,斜斜簪着一朵娇欲的红梅。
那梅瓣饱满鲜妍,犹带清霜,凝着冰雪的灵气,颤巍巍地点缀在乌云般的发间。
佳人立在梅树下,竟不知是梅映人面,还是人衬梅色。
她肤色极白,是那种常年居于深闺的莹润洁白,此刻被寒风拂出淡淡红晕,反倒透出几分鲜活气。
那朵红梅偎在她鬓角,非但不显俗艳,反更添一种冰雕玉琢般的清冷风致。
仿佛她生来便该与这傲雪寒梅同气连枝,共立于凛冽天地之间。
风雪暂歇,她伸出素手,指尖莹白,轻轻触碰一瓣覆着剔透霜雪的红梅。
朱唇轻启,呵气成雾,一团小小的白晕在眼前散开。
倏忽间,冰凉雪粒沾上她纤长的睫羽,顷刻融成水痕,似泪非泪,我见犹怜。
丫鬟汀兰捧着暖手炉匆匆赶来,言语间满是担忧。
“小姐,天寒地冻的,您站这风口上,仔细回头着了凉,夫人又要心疼数落了。”
曾垂盈闻声回眸,接过暖炉捧在掌心。
融融暖意熨帖着肌肤,令她冻得微红的指尖更添几分血色。
她唇角微弯,笑意清浅:“无妨,难得雪景好看。”
汀兰瞥见自家小姐发间那朵格外醒目的红梅,心下明了,知她素爱此间清静,却仍忍不住欲再劝。
恰在此时,忽闻梅林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雪响,似是靴履踏雪之声。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年轻男子自梅枝后转出,肩头落满碎玉般的积雪,显是已在林中伫立良久。
男子面容清雅,线条并非刀削斧劈的凌厉,反透着一种疏朗的柔和。
然那双眸子,在墨色锦袍与素雪的映衬下,却如深潭寒玉。
温润澄澈的表象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幽邃与复杂。
男子徐步走近,身形颀长挺拔,墨袍上用银线绣着的暗纹,在雪光的折射下隐隐流动。
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枝被精心折下的梅枝,饱满嫣红的花苞犹自沾染着晶莹霜雪,指骨发力处,断口尚新。
曾垂盈微微一怔,随即敛衽行礼:“臣女见过四殿下。”
梁绥语带探究:“曾小姐认得我?”
曾垂盈垂眸,声音清浅:“殿下曾在春日宴上抚琴一曲,臣女有幸聆听。”
梁绥眸中讶色稍深,随即轻笑:“原来如此。”
他上前两步,将手中那枝红梅递至她面前,语气温缓。
“方才见小姐赏梅入神,不忍打扰,这枝开得最好,赠予小姐。”
曾垂盈抬眼,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那双眼瞳深邃如潭,笑意温熙,却藏着几分她难以洞悉的幽微。
她迟疑片刻,终是伸出微凉的手,接过那枝犹带寒气的红梅,低声道谢。
梁绥看着她小巧的耳尖悄然染上浅绯,笑意更深:“听闻曾小姐棋艺精湛,不知可否赐教?”
曾垂盈心中那根警惕的弦悄然绷紧。
她自幼聪慧,深知宫闱内外人心叵测,牵一发而动全身。
眼前这位四殿下,虽为天潢贵胄,然其生母早逝,母家不显。
在诸位皇子中并非炙手可热之人,素日里亦以性情淡泊,不争不抢而闻名朝野。
此刻这般主动接近,其意难测。
她略一沉吟,语声轻缓,带着闺阁女子应有的矜持。
“殿下谬赞了,臣女闺阁闲来无事,不过略懂皮毛,消遣时光罢了。”
“坊间传闻未免夸大,当不得真。”
梁绥静默良晌,似已窥破她心中顾虑,语气愈发诚恳温和。
“只是手谈一局,切磋雅兴,别无他意,若小姐不便,便是在下唐突了。”
他目光澄澈,言辞恳切,倒让曾垂盈一时踟蹰。
她沉吟少顷,终是颔首:“既如此,臣女斗胆请殿下指教。”
梁绥眼底的笑意这才真正漾开,抬手优雅示意。
“曾小姐,请。”
梅林深处,一座覆雪的六角凉亭静立。
亭中石桌,乌木棋盘早已备好。
曾垂盈缓步入亭,将暖炉置于石凳一角,指尖仍捏着那枝红梅。
她略作犹豫,终是将梅枝轻轻搁在棋盘边角,这才抬首望向梁绥。
“殿下执黑还是执白?”她问道。
梁绥在她对面落座,目光扫过那枝横陈棋盘的红梅,唇角微扬。
“客随主便,曾小姐先选。”
曾垂盈也不推辞,纤指拈起一枚白子。
“那臣女便斗胆执白了。”
梁绥含笑点头,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在指腹间轻轻摩挲。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梅林中回响。
初时,黑白二子交替落下,节奏轻快。
雪后初晴的稀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棋盘,映得玉石棋子莹润透澄。
棋入中盘,曾垂盈黛眉微蹙,凝神审视着纵横交错的棋局。
梁绥的棋风看似平和舒展,实则绵里藏针,每一步落子,皆似闲庭信步,却又暗伏机锋,后手连绵。
她谨慎落下一子,声音带着思虑后的试探:“殿下的棋艺,倒是与传闻不同。”
梁绥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哦?传闻如何说?”
曾垂盈抿唇,笑意含蓄:“都说四殿下性情淡泊,与世无争,可这棋路…”
她点到即止,眸光清澈地望向他。
梁绥低笑一声,一枚黑子清脆落下,精准截断了她一条大龙。
“世事如棋,即便是方寸棋盘,该争时也需当仁不让,淡泊是性,进取亦是道。”
他抬眼,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语含深意。
“一味的退让,只会失尽大好山河,对吗?”
曾垂盈一怔,倏然垂眸,指尖拈着的白子悬于棋盘之上,迟迟未落。
梁绥也不催促,只静静凝视着她低垂的侧颜。
阳光跳跃在她浓密的睫羽上,投下羽扇般的淡影,在她凝脂般的脸颊上轻轻颤动。
良久,那枚白子终于落下,却是另辟蹊径,于看似无关的边角之地,稳稳布下一处生机盎然的活眼。
梁绥眼中掠过激赏,执子再应。
二人于这方寸之地,展开无声的攻守周旋。
棋至中盘,胜负难分。
曾垂盈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梁绥拈子的指尖亦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二人皆已浑然忘我,沉浸于这无声的搏杀之中,连风过积雪簌簌落下的声响,亦未能入耳。
“小姐,夫人正寻您呢。”
汀兰的声音自亭外传来,蓦然打破了这凝滞的沉寂。
曾垂盈如梦初醒,抬首望向亭外,才惊觉日影已然西斜,将梅林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忙起身,敛衽一礼,语带歉意:“殿下,家中母亲寻唤,臣女需得告退了。”
梁绥随之起身,目光扫过那盘未竟的残局,唇角复又勾起温煦的笑意。
“今日与曾小姐对弈,受益匪浅。”
“这局棋,看来只能改日再向小姐请教。”
曾垂盈望着他含笑的眼,心念微动,犹豫须臾,终是轻轻颔首。
“殿下棋艺精深,令臣女大开眼界。”
“若有机会,臣女愿再向殿下讨教。”
言毕,她再次敛衽一礼,转身步出凉亭。
淡紫色的斗篷下摆积雪上拖曳而过,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浅淡痕迹,终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
梁绥独自立于亭中,目光落回棋盘边角。
那枝被他折下,又由她亲手搁置的红梅,依旧静静地横卧在那里。
他伸手,指尖轻触冰凉的花瓣。
瓣上覆雪早已消融,唯余一缕清寒的幽香,固执地萦绕于指端,久久不散。
……
帐外骤起的急促马蹄声,如利刃般刺破回忆的薄纱。
皇帝浑身一颤,猛地自那片雪梅交织的旧梦中惊醒。
案角的香炉里,香灰已积了厚厚一层,冷寂如冢,不知何时早已燃尽。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这般僵立出神了许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