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陆皓凝正于书房处置府中庶务。
窗外日光正烈,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格,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若碎金流动。
她端坐案前,素手执一管紫毫湖笔,墨迹在摊开的账册上行云流水般游走,字迹清隽秀逸。
忽地,外面一阵喧哗打破了宁静,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隐隐夹杂着女子尖细的哭嚎。
接着,青竹步履匆忙地掀帘进来,面上带着急色,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王妃,不好了!何姨娘在花园里摔倒了,说是…说是您推的!”
陆皓凝手中湖笔一顿,墨汁在账册上洇开一朵浓重的墨梅。
她神色未改,只缓缓搁下笔,取过一旁的青玉镇纸压住账册,唇角扬起一丝清浅的弧度。
“终于来了。”
她从容起身,理了理衣袖襟口那不存在的褶皱,通身气度沉凝如山。
日光描摹着她清丽如凝脂般的侧影,裙裾上暗绣的飞鹤纹似有流光暗转。
“王爷此刻可还在府中?”
“方才回府。”青竹急道,“何姨娘的人已经去请了!”
“很好。”陆皓凝眸中幽光一闪,淡然道,“走吧,让我们去看看何姨娘演的是哪一出。”
花园内,早已乱作一团。
假山旁,碎石小径上,何妙观瘫坐于地,云鬓散乱,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颊边,衣衫沾了泥土草屑,正捂着手臂嘤嘤啜泣,好不凄楚。
她那贴身丫鬟春桃跪在一旁,捶胸顿足地哭喊。
“王妃怎能如此狠心!姨娘不过依礼问安,您竟下此重手!求王爷为姨娘做主啊!”
周遭仆役远远围拢,窃窃私语。
见陆皓凝莲步而来,霎时噤若寒蝉,悄然退避,让出一条通路。
梁策负手立于一旁,面容冷峻如寒潭古玉,目光沉沉压向何妙观,语气淡漠,毫无温度。
“你说王妃推你,可有证据?”
何妙观抬起泪眼,梨花带雨,哽咽道:
“王爷明鉴!妾身方才于园中赏玩,恰逢王妃,便上前见礼问安,岂料王妃骤然…骤然发难推搡妾身!”
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新鲜擦痕,血丝混着尘土,颇有些触目。
“王爷请看,这伤痕总做不得假吧?”
梁策剑眉微蹙,尚未开言。
陆皓凝已缓步走近,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不见丝毫慌乱。
她声如清玉,凛凛生威:“何姨娘,你确定,是我推的你?”
何妙观似被她通身威仪所慑,瑟缩了一下,仍强自咬牙道:
“王妃何必明知故问?您方才推搡妾身时说的那些话,莫非也一并忘了?”
她眼神闪烁,带着刻意的惧怕,目光偷偷瞟向梁策。
“哦?”陆皓凝眸光如电,紧追不舍,“那便请姨娘当着王爷的面,仔细说说,我方才,说了什么?”
“您说…”何妙观眼珠急转,似在搜肠刮肚。
“说妾身不过是个低贱的妾室,不配与您同处一园,还警告妾身离王爷远些,否则…否则就让妾身好看!”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力气般,又掩面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此言一出,四下仆婢面面相觑,皆被这大胆的指控惊得屏息。
陆皓凝不疾不徐,眸光流转,落定在梁策身上,语气淡然,条理分明。
“阿策,我若真要训诫于她,何须在众目睽睽的花园,徒惹是非?”
她眼波若有深意地扫过周遭竖着耳朵的仆妇,声音微沉。
“况且,我要处置一个侍妾,自有千百种体面法子,何至于亲自动手,落人话柄?”
梁策眸色深如浓墨,并未言语,只静静凝视着陆皓凝。
那目光沉静,却分明透着一股无需言说的信任与回护之意。
何妙观见此情景,哭声愈发凄厉:“王爷!妾身冤枉啊!春桃可以为妾身作证,她亲眼所见王妃动手!”
春桃慌忙叩首:“是、是!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陆皓凝唇边掠过一抹极淡的讥诮,自袖中取出一册簿录,素手轻翻,停在某一页上。
她声如寒刃,破空而至。
“春桃,你确定,当时你在场?”
春桃一愣:“奴婢…奴婢自然在场!”
“是吗?”
陆皓凝神色陡然一厉,正言如铁,字字铿锵。
“今日府中当值录上,白纸黑字记着,你于巳时三刻前往账房支取何姨娘月例。”
“而今不过巳时四刻,从账房至这花园,脚程再快也需一刻有余。”
“你,莫非是肋生双翼飞过来的不成?”
春桃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
“奴婢…奴婢记错了!是、是之前…”
何妙观亦是方寸大乱,急声辩驳。
“王爷!这伤…这伤总归是真的!妾身真的被推倒了啊!”
“许是、许是春桃记错了时辰,但王妃推妾身之事,千真万确!”
梁策终于开口,声音沉冷如数九寒冰,带着雷霆之威,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伤可自造,谎却难圆。”
他目光如利刃,直刺何妙观,周身寒意凛冽,将何妙观彻底冻结。
“何氏!你可知,构陷主母,该当何罪?”
何妙观如遭雷击,浑身剧颤,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只余气若游丝的哀鸣。
“王爷!妾身冤枉啊!”
梁策再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碍眼的尘埃,多看一眼都嫌污秽。
他径直上前,一把握住陆皓凝微凉的手,十指紧扣,那温热坚实的触感仿若无声的壁垒,将一切风雨隔绝在外。
转向陆皓凝时,他眼中寒冰尽化,只余深沉如海的疼惜与绝对的维护。
“凝儿受委屈了。”
陆皓凝迎上他全然信任的目光,嫣然一笑。
“王爷明察秋毫,妾身不敢言委屈。”
梁策面色一寒,声若金石坠地,不容半分转圜,裁决已下。
“何氏,构陷主母,心术不正,即日起禁足听雨轩三月!每日抄录《女诫》《内训》各百遍,静思己过!”
“丫鬟春桃,助纣为虐,刁滑欺主,即刻发卖,永不许再入王府半步!”
话音落,立刻有粗使婆子上前,不顾何妙观的挣扎哭嚎,将她架起拖走,春桃亦被堵嘴拖了下去。
何妙观面若金纸,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局,竟被陆皓凝如此轻易拆穿。
而梁策,更是从头至尾,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陆皓凝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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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院途中,骄阳正炽。
梁策亲自执过身后侍从手中一柄素面青竹伞,伞面微倾,将陆皓凝纤柔的身形全然笼在一片清凉荫蔽之下,自己半边肩膀却暴露在日光中。
“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好。”他低声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欣慰。
“王爷不怪妾身方才言辞咄咄,失了宽厚?”陆皓凝抬眸,眼中波光潋滟,映着透过竹筛的细碎光点。
梁策低笑一声,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指尖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
“你何曾咄咄逼人?分明是她自取其辱,自作自受。”
他言语间满是骄傲:“我早知你聪慧,却不想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出破绽,反将一军。”
陆皓凝浅笑:“不过是些小伎俩,不值一提。”
梁策倏然驻足,侧身深深凝望着她。
日光透过伞面,在他深邃的眉宇间投下淡淡的影,更显其神色郑重:“不,你做得很好。”
他缓声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从今往后,无论是谁想害你,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誓言如铁,掷地有声,再无半分犹疑。
陆皓凝心头暖流涌动,反手与他紧紧交握,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无比安心。
“有阿策这句话,我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