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湄蜷在床榻一角,怀中紧搂着一个褪色殆尽的布偶。
那布偶针脚歪斜,布料磨损,只能依稀辨出是陆皓凝幼时的玩物。
她听见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辨认出来人后,戒备稍松,却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茫然雾气。
“娘亲,我给您梳头好不好?”
陆皓凝轻声细语,从妆台上取来一把半旧的桃木梳。
周山湄迟疑片刻,混沌的眼珠缓慢转动,终于缓缓松开怀中的布偶,顺从地侧过身去。
陆皓凝跪坐于娘亲身后,指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松散的发髻。
苍白的长发如枯败的秋草般披散垂落,梳齿划过时,带起细碎无声的断发,飘落在黯淡的床褥上。
她动作极轻,生怕弄疼了娘亲,每一梳落下,都浸满了温柔与哀戚。
阳光自雕花窗棂斜斜透入,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拉长,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脆弱的光晕之中。
梁策静默地伫立在门扉之侧,目光沉凝地注视着这幅画面,未曾出声惊扰这片刻的宁寂。
“殿下,想听听我娘亲的故事吗?”
陆皓凝忽然开口,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阳光里沉睡的尘埃,或是惊醒了娘亲混沌意识中仅存的一点清明。
她的指尖在周山湄稀疏的发间灵巧穿梭,熟练地挽起一个简洁却齐整的发髻。
梁策闻言,举步从容入内,在离她三步之遥处站定,身影融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愿闻其详。”
陆皓凝抬手,取过妆台上一支素银簪子,轻轻簪入发髻,将其固定。
铜镜昏黄的镜面,映出周山湄枯槁的面容,如同隔着一层岁月的薄纱。
她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娘亲鬓边刺目的霜白,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
恍惚间,日光流转,那干枯的发丝仿佛在那一瞬被注入了生机,泛起了乌黑莹润的光泽。
镜面似乎也荡漾开来,其中憔悴的妇人影像渐渐淡去,变回了十九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眉眼鲜活的少女。
那年的金陵城,春光融融,正是梨花如雪的时节。
彼时的周山湄,尚不是这深宅大院里寂寂无名的“周姨娘”。
她只是秦淮河畔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凭着在绣坊里接些零活计,换取微薄银钱,维系着清贫却尚算安宁的岁月。
她的绣工极好,十指春风,尤擅绣梨花。
银针起落,彩线穿梭间,那花瓣便层层叠叠地绽放在素缎之上。
莹白如雪,蕊心嫩黄,针脚细密得仿佛将春日枝头最清灵的一支梨花锁进丝帛里。
那日清晨,周山湄照例早早来到绣坊,将昨日未完成的绣绷稳稳架在临窗的绣架上。
晨光如一层柔纱漫过窗棂,映得她指间捻着的那枚银针寒芒点点,也勾勒出她专注柔美的侧影。
她抿着淡色的唇,全神贯注,针尖精准地刺入素白软缎,牵引着丝线,细细描绘一朵半绽的梨蕊。
每一针落下,都像是小心翼翼地捕捉并封存一缕稍纵即逝的春光。
“这梨花绣得,倒有几分意思。”
蓦然响起的男声惊得周山湄指尖一颤,银针猝然刺破指腹。
一滴殷红血珠瞬间沁出,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缎面那瓣素白的花蕊上,晕开一点刺目的朱砂。
她倏然抬首,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绣架之前,正俯身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的绣品。
那人眉目如刀削般锋利,眸光流转间自带一股疏狂之气,腰间悬着一块质地上乘的蟠螭纹玉佩。
一看便知是身份不凡的富贵公子。
“公子擅闯女子绣坊,未免太过失礼。”
周山湄蹙紧秀眉,将刺痛的指尖含入口中,声音因含怒而微微发颤。
那男子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倨傲的笑意。
“失礼?本公子不过是路过此地,被姑娘这精妙的绣工吸引,驻足一观罢了。”
话音刚落,绣坊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与高声呼喝。
男子神色骤变,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
未等周山湄反应过来,他已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强拉硬扯地拖到绣架后高大的屏风暗影里。
“你——”
“嘘,别出声。”
男子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另一条手臂则牢牢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死死禁锢在自己怀中,动弹不得。
陌生男子温热的气息毫无遮拦地喷吐在她敏感的耳廓与颈侧,激起一阵莫名的战栗。
周山湄惊怒交加,正欲奋力挣扎,却听外面有人厉声高喊。
“那姓陆的往这边跑了!快追!莫让他逃了!”
她浑身一僵,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竟是在被人追捕。
纷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由近及远,渐渐消散在长街尽头,四周重归寂静。
男子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些许,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情势所迫,冒犯姑娘,实非得已,得罪了。”
随即松开了钳制。
周山湄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退开两步,一双明眸含着薄怒,狠狠瞪视着他。
“公子既被人追捕,不知回避,反倒累及无辜女子,这难道便是世家公子的做派么?”
男子不以为忤,反而因她这番带着锋芒的质问低笑出声,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姑娘好利的嘴。在下陆无涯,今日之事确是我的不是,改日定当寻机,郑重向姑娘赔罪。”
说罢,他理了理微皱的袍袖,便欲转身离去。
不料,衣袖拂过时,宽大的袍角竟带倒了周山湄精心架设的绣绷。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绣绷重重摔落在地。
绷紧的软缎瞬间皱成一团乱麻,缎面上那朵即将完成的梨花,顷刻间便沾染了地上的浮尘,变得污浊不堪。
周山湄倒吸一口冷气,怔怔看着自己三日的心血瞬息毁于一旦。
她蹲下身,指尖微颤地捧起那沾满尘土的绣绷,望着那朵被玷污的梨花,眼中迅速凝聚起一层朦胧的水光。
陆无涯见状,眉头微拧,探手入怀,摸出一锭足银,“啪”地一声掷于她脚边。
“这些,应当足够赔偿姑娘的绣品了罢。”
银锭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周山湄半旧的青布绣鞋旁。
她缓缓抬首,眼中的水汽已被强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怒火。
“陆公子以为,银钱便能买来人的心血之作么?”
她站起身,看也未看那银子一眼,径直用鞋尖将其踢开,声音冷硬。
“请公子立刻离开,莫要再污了我的地方。”
陆无涯显然未料到自己会遭此冷遇与驱赶,一时愣在当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周山湄已背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倔强的背影。
她低着头,用袖口无比珍重地擦拭着绣绷上的尘土,单薄的肩膀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
陆无涯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未发出,转身大步离去。
周山湄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第二天清晨,她刚推开绣坊的门,就看见陆无涯负手立在门外,身侧还侍立着两名随从,手中捧着数个精致的锦盒。
“你又来做什么?”她警惕地问。
陆无涯不答,只是示意随从将锦盒一一揭开。
盒内流光溢彩,里面是各色上好的丝线,有些甚至是宫中御用的金线银线。
“昨日鲁莽,毁了姑娘精心之作,这些丝线,权作赔礼,望姑娘笑纳。”
陆无涯语气较昨日平淡了许多,疏狂略略收敛,倒也显出几分诚恳。
周山湄望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赔礼,一时怔忡,心绪复杂。
她没想到,这位看似傲慢的贵公子,竟真的会专程前来道歉,且备下如此重礼。
默然片刻,她目光掠过那些华美的丝线,又落回陆无涯脸上,终究还是侧身,让开了门扉。
“进来吧。”
陆无涯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唇角微扬,跟着她进了绣坊。
“这些丝线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周山湄并未去看那些锦盒,只将其轻轻推回至陆无涯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平静却坚定。
“公子若真心赔罪,不如帮我将昨日那幅绣品复原。”
陆无涯讶异:“我?姑娘说笑了,我可不通这穿针引线的女红之事。”
“不需要公子亲自动手刺绣。”
周山湄已经重新架好了绣绷,绷紧了缎面。
“只需公子在一旁帮我递线即可。”
于是,那个春意盎然的上午,金陵城最负盛名的绣坊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笨手笨脚地帮绣娘递着丝线,时不时还会因分辨不清细微的色差而拿错,惹得绣娘蹙眉轻斥。
而那位素来冷面的陆公子,竟也乖乖认错,毫无怨言与不耐。
“为什么要绣梨花?”
片刻歇息时,陆无涯望着窗外那株开到极盛的梨树,忽然问道。
周山湄正捧着粗瓷茶盏,小口抿着微涩的清茶,闻言,目光亦落向窗外,看着那满树堆雪,在澄澈春光里兀自盛放,无声无息。
“梨花清白,质本高洁。不争桃李之艳色,不畏风雨之摧折,自开自落,来去从容,最是自在。”
她声音轻轻,似在回答,又似自言自语。
陆无涯闻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凝视片刻,方缓声道:
“洁身自好,不流于俗。周姑娘的心性,倒是与这梨花,颇有几分相似。”
周山湄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紧,耳根处悄然漫上一层薄红。
她忙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低头专注于手中的绣绷,再不言语。
坊内只余银针穿梭丝帛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梨花无声飘落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