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策眸光深意地掠过她面庞,随即稳稳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谢逢彬亦仰头灌下。
须臾之后——
“噗!”
二人同时喷溅而出。
谢逢彬面如菜色,捂着嘴踉跄后退,指着茶盏,话都说不连贯:“这、这什么茶?!”
梁策亦难得失态,猛地别过头去以袖掩口,闷咳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气息,平素沉静的眼眸此刻竟透出几分鲜活的狼狈。
他望向陆皓凝的目光带着一丝无奈,尾音里却仿佛藏了点极淡的纵容。
“二小姐…好手艺…”
陆皓凝一脸无辜,秋水明眸眨了眨,像是林间懵懂的小鹿。
“就是普通的茶啊,可能…加了点黄连?”
“黄连?!”谢逢彬差点跳起来,脸皱成了一团。
“清热解毒,正合时宜嘛。”陆皓凝唇角微弯,笑意纯良,“两位公子方才不是都很关心我的身体吗?”
梁策忽而笑了:“二小姐说得对,良药苦口。”
他竟再次执壶,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住壶柄,自斟了一盏,眼睫都未颤动一下,面不改色地再次饮尽。
末了,还像品尝什么佳酿般略一颔首,赞叹道:“好茶。”
谢逢彬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要怀疑梁策的味觉是否异于常人。
陆皓凝亦征住:“你…你不觉得苦?”
这人是没有味觉吗?
梁策淡定道:“比起二小姐中的毒,这点苦算什么。”
说着,还似有若无地瞥了谢逢彬一眼。
谢逢彬闻言,顿时不甘示弱。
他咬牙执起自己那盏残茶,屏息闭目,视死如归般硬生生灌了下去,登时苦得涕泪交流,面目扭曲,毫无形象可言。
陆皓凝瞧着二人这近乎孩子气般的较劲之态,忽觉此景莫名滑稽,险些绷不住脸上纯善的表情。
她怯生生地举起手,声音细软:
“其实…”
“我诓你们的,茶里没黄连…”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谢逢彬是纯粹的震惊,梁策的声调里则扬起一丝讶异,挑眉看向她。
“是巴豆粉。”陆皓凝眸中掠过狡黠之光,“两位公子现在…有没有觉得肚子不太舒服?”
沉寂须臾…
谢逢彬面色骤变,捂腹如受重击,“嗷”一嗓子,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疾如旋风般冲出厢房。
“茅房!茅房在哪儿?!快!”
梁策尚算镇定,然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
他极快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什么,声音还算平稳,却也能听出几分勉力支撑。
“二小姐…真是…好计谋…”
“彼此彼此。”陆皓凝笑靥如花,挥了挥素手,语带促狭,“邱公子快去吧,晚了可要出丑了~”
梁策回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但绝无痛苦。
旋即转身大步离去,步履初时稳健,却在跨出门槛后悄然加快,最终也带上了几分仓促。
目送二人略显狼狈的背影,陆皓凝唇畔那抹笑意,再难抑制。
待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陆皓凝终是支撑不住,软软顷倒在绣榻之上。
她以帕掩唇,肩头耸动,无声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两个傻子…”
笑意渐歇,如涟漪平复,一丝疑云却悄然浮上心头,萦绕不去。
她分明记得,自己只在其中一盏茶中动了手脚,何以二人皆中了招?
这巴豆粉的效力,莫非还能隔盏相传不成?
正自凝眉思忖间,门扉“吱呀”一声轻响,再度开启。
梁策负手立于门庭光影处,身姿挺拔,气定神闲,眉宇间不见半分痛楚之色,唯余一片幽潭般的静谧。
“二小姐可是在寻此物?”他指尖轻拈一枚素纸小包,徐徐晃动,“你下药之际,在下便已调换。”
陆皓凝眸中惊诧难掩:“那谢公子他…”
梁策唇角微勾,漾开一抹近乎恶劣的笑意。
“哦,他饮下的,倒是真真切切,双倍份量的巴豆粉。”
“此刻,怕已在东厕安身立命了罢。”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却掩不住那丝促狭。
陆皓凝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气他狡猾,还是该笑谢逢彬倒霉:“……”
梁策踱步近前,高大的身影如浓云般笼罩下来。
男人居高临下睇视着绣榻上的人儿,眼神里没有压迫,反而有种兴味。
“陆二小姐,玩火可是会自焚的。”他声音压低,却清晰入耳。
陆皓凝仰起脸,犹带几分倔强,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邱公子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
梁策倏然俯身,一道昏沉灼热的气息,不声不响地晕散在她敏感的耳畔,带来一阵微痒。
“就是想告诉陆二小姐——”
“你这些小把戏,在我眼里就像三岁小孩过家家。”
他直起身,双手抱胸,姿态闲适又带着点挑衅。
“下次想演戏,记得找个好搭档。”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可他眼中闪烁的光彩却暴露了他正乐在其中。
言罢,他潇洒转身,步伐轻快,徒留陆皓凝一人倚在榻上,双拳紧握,恨恨捶打着锦枕。
“混蛋!谁要跟你这种黑心肝的做搭档!”
梁策行至门边,足尖微顿,忽又回眸,眸中戏谑之意更浓,像想起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对了,忘了告诉二小姐——”
“你那场精心设计的偶遇,演得真不怎么样,我六岁就不玩这种把戏了。”
朗笑声清亮明越,他的身影已没入廊外花影深处。
陆皓凝怔然呆坐于绣榻,一缕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这凭空冒出却透着古怪的邱公子,究竟是何来路?意欲何为?
她需得细细筹谋,如何应对这如影随形又棋高一着的邱公子。
以及…明日该如何搪塞谢逢彬。
陆皓凝幽幽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宅斗好累。
她自袖中摸出一只小巧青瓷瓶,里面尚余几粒乌黑的附子。
“要不…真吃了吧…”她对着瓶子喃喃自语。
正犯嘀咕,院墙外遥遥传来谢逢彬气若游丝的呼喊,断断续续,凄凄惨惨。
“邱…邱兄…救命啊…茅房…茅房都被占满了啊…”
.
彼时,谢夫人端坐于正厅上首,面沉如水,听着管家躬身回禀。
“夫人,查清楚了,茶里的附子…确实是陆家大小姐下的。”
谢夫人纤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勃然大怒:“岂有此理!竟敢在我谢府下毒?!”
管家以袖拭额:“不过…剂量很小,据府医说,至多引起些许不适,毒不死人。”
谢夫人冷笑:“毒不死人?那陆二小姐怎么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管家面露难色,踌躇片刻方道:“呃…这个…听后来去诊脉的府医私下说,陆二小姐那症状,更像是…像是吃坏了肚子…”
谢夫人:“???”
恰在此时,谢逢彬捂着腹部,面色青铁,踉跄冲入厅内,也顾不得礼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孩儿有一事相求!”
谢夫人被他这狼狈模样惊得一怔:“彬儿?你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可是吃坏了东西?”
她自然联想到了管家刚才的话。
谢逢彬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眼神却异常灼亮执着,带着一种病中的亢奋。
“母亲!孩儿欲娶陆二小姐皓凝为妻!求母亲成全!”
谢夫人皱眉:“胡闹!她一介庶女,怎么配得上你?”
谢逢彬眼眶泛红,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激动。
“她都是为了儿子!才遭奸人暗算中毒!如今又…又…总之,她这般待我,这份情意,儿子怎能辜负?!
谢夫人狐疑更甚,试图理清这混乱的逻辑:“她中毒,跟你有什么干系?怎就是为你?”
谢逢彬言之凿凿:“她定是为了让儿子看清陆归芸的真面目!不惜以身犯险!”
谢夫人:“……”
这逻辑链条未免太过曲折离奇,她一时竟无言以对。
见母亲犹疑,谢逢彬愈发急切,几乎要指天发誓。
“母亲!她为我受此苦楚,我若不娶她,岂不是狼心狗肺?”
“您不是一直想抱孙子吗?儿子保证,娶了皎皎,三年抱俩!”
他说得激动,差点又引发一阵腹痛,连忙捂住。
谢夫人嘴角微搐,看着儿子这副惨样还在那信誓旦旦,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且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吧。”
谢逢彬张口欲再言,腹中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绞痛袭来,比之前更甚。
他面色骤变:“…母亲,儿子待会儿再来!”
言罢,又跌跌撞撞,仓皇无比地奔了出去,方向明确。
谢夫人扶额,简直没眼看。
管家觑着主母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夫人,那这婚事…”
谢夫人揉着额角,长叹一声,想到儿子那副非卿不娶的执拗模样,又想到陆皓凝今日终究是在府里出了事。
无论原因为何,谢府总需给个交代。
她终是妥协般摆了摆手:“罢了,既然彬儿如此喜欢,铁了心要娶,那陆二小姐瞧着也是个聪慧伶俐的,或许…或许也能管束彬儿一二?便随他去吧。”
“再说,陆二小姐今日在府中出事,无论缘由如何,总归是我谢府招待不周,给个交代也是应当。”
管家躬身退下:“是,老奴这就去准备聘礼。”
厅内重归寂静,只余谢夫人一人独坐。
望着窗外夜色,她心中五味杂陈。
这桩婚事,怎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