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宫。
花木扶疏,庭院深静,正值栀子盛放时节。
洁白如雪的花朵累累缀满枝头,点缀在翠绿油亮的枝叶间。
香气清幽馥郁,随风漫溢,飘散在宫苑的每一寸角落,仿佛连空气都被染上了一层洁净的素白。
刚走到宫门口,梁策脸上那股沉静冷峻便悄然褪去,眉宇间刻意凝聚的锋芒也消散无踪,换上了一副慵懒闲适的神情。
他甚至还顺手从路过的花枝上拈下一朵栀子,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脚步也放慢了些,显得悠闲而惬意。
穿过曲折的回廊,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青石地砖,两侧栽种着修剪得宜的矮松,苍翠欲滴。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就像个闲逛赏花的翩翩公子。
几名身着浅粉宫装的宫女正挎着精巧的竹篮,在廊下的花圃边小心翼翼地采摘新开的栀子花,素手纤纤,花瓣盈篮。
见他身影迤逦而来,连忙停下动作,齐齐侧身跪地,声音清脆悦耳。
“奴婢参见六殿下,殿下金安。”
梁策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
“母妃此刻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全然没有在紫宸殿面对君父时的拘谨与刻意的表演。
“回殿下,娘娘正在小佛堂诵经。”为首的宫女恭敬答道,“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梁策抬步,径直转向佛堂方向,步伐轻快雀跃,“本王自去便是。”
佛堂设在玉芙宫后殿,四周遍植翠竹,绿意森森,环境清幽。
推开楠木门扉,袅袅檀香扑面而来,似有无形的手抚平心绪。
定妃正跪坐在蒲团上,一身天水碧素绫宫装,乌发松松绾起,发间仅簪一支碧玉簪。
她双目微阖,唇间无声翕动,正虔诚念诵经文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眼,见是儿子,那双总是含着三分轻愁的美目顿时漾起温柔的笑意。
如春水破冰,暖意盎然。
“策儿回来了。”
梁策快步上前,撩袍欲行大礼,声音清亮带着雀跃。
“儿臣给母妃请安。”
定妃含笑起身,亲手扶起他,拉着他温热的手掌,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快起来,让母妃看看,这一趟可还顺利?”
她拉着梁策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就着透窗而入的明亮天光,细细打量着儿子。
目光如水,流淌过他的眉宇鬓角。
阳光穿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勾勒出愈发清晰的轮廓。
“瘦了。”定妃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触到微硬的骨骼轮廓,语气里漫上怜惜。
“江陵的差事很辛苦吧?定是餐风露宿,没好好用饭。”
“哪能啊,母妃。”梁策嬉皮笑脸地凑近些,故意皱起鼻子。
“您闻闻,儿臣在江陵顿顿三只烧鸡打底,只怕胖了不少呢!都快骑不动马了!”
定妃被他夸张的模样逗得掩唇轻笑,眼尾漾开细细纹路。
“就知道胡说八道,变着法子逗母妃开心。”
语气里是毫无办法的宠溺。
此时宫女悄步奉上茶盏,白玉瓷胎薄如纸,透光可见纤细指影,衬得其中茶汤清透碧绿,热气氤氲升腾。
梁策接过,掀盖轻啜一口,熟悉的清冽甘香立刻在舌尖漫开。
是母妃最爱的栀子花茶,清香怡人,瞬间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定妃细细端详着儿子。
见他眉宇间虽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可那双总是懒洋洋半眯着的桃花眼底,此刻却隐约有光,清亮锐利。
与往日那副万事不萦于怀、只顾玩乐的闲散模样大不相同。
仿佛璞玉初经雕琢,已透出内里潜藏的光华。
定妃轻轻放下自己的茶盏,纤手执起一柄素白团扇,徐徐摇着,带起微风,也拂动着鬓边几缕未绾紧的发丝。
她温声问道:“江陵那边风光如何?母妃年轻时曾随你父皇南巡路过,依稀记得那里的梨花极美。”
梁策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温润的触感让他有一晃失神。
他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澜,声音却依旧平稳清朗。
“确实不错。江陵春日,梨花盛放,如雪覆枝头。风一吹,落英缤纷,倒映在荆江碧水之中,天水皆白,恍如仙境。”
他语速稍快,带着分享见闻时的鲜活劲儿,眼底却有一瞬的恍惚,似在回味某个难忘的瞬间。
“哦?”
定妃敏锐地捕捉到儿子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唇角微扬,带起一抹了然于心的浅笑。
“看来策儿在江陵,不止看了梨花?”
她声音轻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梁策垂眸,长睫覆下,掩去眼底神色,只唇角扯出一个略带惫懒的浅笑。
“母妃说笑了。儿臣奉旨查案,日夜奔波,哪有什么闲情逸致赏花探景?不过是路过时瞥了几眼罢了。”
定妃手中的团扇不疾不徐地摇着,眸光却温柔地锁在儿子身上,似笑非笑,如月照花林。
“那…策儿在江陵的这些日子,公务之余,可曾还结识什么…有趣的人?”
她将“有趣”二字咬得轻缓。
梁策将茶盏“嗒”一声轻搁回紫檀小几,神色淡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是些官场往来,应酬敷衍,无甚特别的人物。”
言语间已将自己置身事外,仿佛真的不曾有过任何值得记挂的相遇。
“是吗?”
定妃轻叹一声,手中团扇微顿,侧首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似是随口一提。
目光却借着窗棂的反射,留意着儿子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可母妃却听闻,江陵陆家的女儿才貌双全,蕙质兰心,连你父皇阅览奏章时,都曾随口赞过一句呢。”
梁策置于膝上的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眸。
眼底已是一片澄澈坦然,甚至还带着点戏谑,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
“母妃深居宫中,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定妃以团扇半掩朱唇,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了然和促狭。
“陆知府此次协理盐案立下大功,朝中谁人不知?他家的女儿,自然也跟着出了名。”
她话锋一转,试探着问,目光却细细描摹着儿子的反应。
“只是不知…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更出挑些?”
梁策唇角微勾,扯出一个玩味的笑。
身子往后懒懒一靠,倚上引枕,恢复了几分往日纨绔的模样,仿佛对这般品评的话题驾轻就熟。
“母妃这般好奇,不如儿臣去求了父皇,下旨宣她们入宫,让母妃亲自召见一见,品评一番?”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
定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会意一笑,不再追问,只摇着扇子道:
“本宫倒是听闻江陵闺秀多才情,诗书琴画是自幼的教养,与汴京贵女的风韵大不相同。”
她语气温软,问题再次落回原点,带着闲聊的随意:“只是…不知这陆家小姐…策儿觉得如何?”
梁策神色淡然,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不以为然。
“江陵女子,弱质纤纤,论气度风仪,不过尔尔,自是比不过汴京贵女端秀大方。”
他忽地顿住,像是被茶香吸引,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
“母妃这的栀子花茶,倒是比往年的更清香些,用的是今年新花?”
定妃心领神会,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温婉笑道:
“可不是嘛,今年小阳春,栀子开得早,花房也伺候得精心,本宫便命人采了最新鲜饱满的花蕊窖制的。
“你若喜欢,带些回去。”
她语气慈爱,仿佛只要儿子喜欢的,她便欣然给予。
梁策立刻点头,眉眼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轻易被满足的心性,欣喜道:
“那敢情好!多谢母妃!”
他旋即兴致勃勃地说起宫中趣闻,哪个太监养的画眉鸟学会了说新词,御花园的锦鲤又肥了多少云云。
母子二人闲话家常,笑语晏晏,其乐融融。
殿内檀香袅袅,茶温正好,窗外竹影婆娑,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定妃看着儿子眉飞色舞、比手画脚讲述的模样,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
仿佛看他还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孩童,却又隐隐感知到,雏鹰已开始振翅,欲击长空,有了她自己也无法全然触及的心事与天地。
待到金乌西坠,漫天云霞染透纱窗,殿内掌起了宫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暮色,梁策方起身告退。
定妃亲自送他到宫门口,晚风习习,带着栀子余香和竹叶的清涩拂过廊下,吹动母子二人的衣袂。
临别时,她忽然抬手,替儿子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动作轻柔缓慢,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已然开始显露出棱角的脸庞,轻声道:
“策儿今年十七了吧?”
梁策脚步微顿,对上母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深邃的目光,颔首道:“母妃记性真好。”
定妃望着天边绚丽如锦的灿烂晚霞,霞光将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金边。
她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
“是时候该考虑婚事了。”
晚霞的余晖落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温暖而深沉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