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浓墨泼洒的天空仅在东边透出一丝微弱的灰白。
北夷军阵的号角与战鼓便已震天响起，如闷雷滚过荒原。
黑压压的敌军兵临城下，隔着护城河列开阵势，粗野的叫骂声、挑衅声隔着老远便清晰可闻。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意图激怒尧光守军，迫其出城死战。
李迪按着腰刀，在城垛后焦躁地来回踱步，看着城下那些跳脚叫骂的北夷士兵，气得牙根痒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群混账东西！城主为何还不下令迎战？这都骂到祖宗十八代了！非要等到晌午！”
“再不出兵，老子这口恶气都要憋炸了！真是急煞我也！”
杨恩倒是沉稳，靠着城墙坐下，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饼子，顺手掰了一块，塞进李迪因愤慨而喋喋不休的嘴里。
“急什么？听城主的话，少遭罪，城主说了晌午，那就是晌午。”
“唔！”李迪被堵了个正着，瞪着眼睛看向杨恩。
杨恩嚼着饼子，含糊不清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莽撞......容易少胳膊断腿。”
他指了指城下那些嗓子冒烟的北夷兵，“你看他们，白费力气。”
李迪被饼子噎得直瞪眼，用力咀嚼着抱怨：“废话！我能不知道？就是......就是憋得慌！”
他当然知道要听城主的话，可这等待的滋味实在煎熬。
直到日头渐高，城下的北夷兵轮番叫骂，嗓子都喊得嘶哑冒烟，攻势却始终无法真正展开。
李迪恶狠狠地盯着城下，听着那破音，心里那口恶气才算是稍稍顺了些。
活该！骂，继续骂，把喉咙骂穿了才好！
日头终于挪到了正中，晌午终至。
炽烈的阳光垂直洒落，将大地烤得一片明亮。
“吱呀——”一声沉重的闷响，紧闭的城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开启，吊桥放下。
一辆玄色战车在精锐护卫下驶出，玄色旌旗在车后猎猎作响。
君天碧披了身轻甲，墨发高束，神色冷冽淡漠。
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多了几分沙场统帅的肃杀。
杜枕溪则穿着深色常服，面容冷硬，被迫站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立于车上，距离颇近，在旁人看来，竟有种诡异的相携之感。
甘渊和江逾白一人一马，一左一右护持在战车两侧。
甘渊的目光钉在君天碧与杜枕溪那相偎相依的背影上，玄铁面具也挡不住他散发的浓重怨念。
他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时光倒流，扇烂自己昨天多嘴提议让杜枕溪“不能闲着”的那张破嘴！
带他来战场也就罢了，放在后军不行吗？干嘛非要带在身边？还靠得如此之近？！
杜枕溪这厮，就该在车底下跟着跑！
两军于开阔地带正式对垒。
北夷军人高马大，骑兵装备精良，步兵也个个膘肥体壮，肌肉虬结。
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相比之下，尧光军普遍偏于精干，甚至有些老弱的形象简直不够看。
君天碧目光扫过北夷军阵，并未见到半片黑袍的影子，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杨恩位于中军，见阵势已成，猛地挥动令旗，声如洪钟：
“将士们！杀——！”
“杀！！！”
尧光军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早已憋足了一肚子火的将士们如溃堤洪水，汹涌而出！
与昨日受挫后的低迷不同。
今日的尧光士兵一个个眼冒凶光，如同吃了熊心豹子胆，面对体格远超自己的北夷兵，竟无一人退缩。
单打独斗难以抗衡，便三五一队，默契配合。
远距离有箭矢和飞镖干扰，中距离有长枪突刺，近距离则有刀盾手贴身缠斗！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密不透风！
尧光军本也就占了个人多的优势，这会儿瞧着又有种死缠烂打的赖劲，还有种不惧生死的浑劲......
在这般疯狂而有序的围攻下，饶是北夷兵个体战力强悍，但何曾见过这般不讲章法、只求结果的群狼战术？
一时之间，竟被打得有些慌了手脚，阵型也出现了些许混乱。
杜枕溪立于战车之上，冷眼旁观。
真不愧是君天碧带出来的兵，这行事风格，与她一般无二，为达目的，颜面皆可抛。
君天碧对眼前的厮杀并不十分在意，懒懒地向一旁靠了靠，将一部分重量倚在绷得笔直的杜枕溪身上。
她侧过头，浅笑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清晰地传入杜枕溪耳中：
“杜枕溪，观战良久，对尧光与北夷此次交战，有何感想？”
杜枕溪感受到肩头传来的重量，身体仍不适僵硬，冷峭着面色直言不讳：
“以众凌寡，死缠烂打，不择手段，不过仗着一股浑不畏死的蛮劲暂时占了上风罢了。”
“北夷兵个体强健，训练有素，一旦适应此种战法，或调整阵型，胜负犹未可知。”
他侧首看向近在咫尺的君天碧，不掩讥诮。
“只是没想到，城主连行军打仗，也是如此......不顾脸面，不觉丢人么？”
君天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狂妄一笑：
“孤丢这点脸，挣回来的是尧光将士的命，是尧光城未来的安稳与颜面......”
“让他们能活着回去见父母妻儿，让尧光的旗帜能继续在这北境飘扬，敢问杜督公......”
“你丢脸，” 她的目光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内心深处那点可笑的自尊，“挣给谁了？”
“北夷？还是......你自己那点早已一文不名的、前北夷督公的颜面？”
她的话总是轻飘飘的，却深深刺入了杜枕溪心中最痛、最不堪的旧伤！
他为了北夷，为了所谓的体面与忠诚，付出了所有。
最终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场笑话。
杜枕溪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江逾白，闻言也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君天碧那平静无波的侧影。
果然......城主终究是没放过他。
字字句句，皆往心窝子里捅，捅得又准又狠。
战车依旧在缓缓前行，前方的厮杀愈发激烈。
而车上的两人之间，诛心之术，比起战场上的刀剑，更是杀人不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