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又被耍了一回的姜岁相当不快,她微鼓着腮,闷闷地赌着气不想搭理他。
但不说话,屋里又实在太安静……有点尴尬。
姜岁默默整理着已经齐整无比的妆奁,无比懊悔自己把下人遣得这么干净。
至少应该留几人……现在还能说说话。
她“啪”得合起匣子,撩眸悄悄往镜中瞥一眼。
裴执聿正在屏风后更衣,那道挺拔劲瘦的剪影映在屏风上,模糊朦胧却又被放大。随着他伸臂舒展,宽阔的肩背与劲窄腰身,被显得相当清晰。
姜岁眼睫一颤,自心底爬起一阵细密酸痒,如虫蚁轻噬,慢慢爬遍周身。
她低低吸了口气,立刻收回视线,抱臂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只是没什么作用,倒是让那种感觉更强烈了些。
她紧咬唇瓣,指尖也用力掐下,些微的痛意,总算将那种渴望暂时压了下去。
趁着裴执聿还没绕出来,她飞快地从妆奁内取出瓷瓶藏入袖中,随后豁然站起,匆匆往外走去。
她得给自己先找点事儿做……
“夫人去哪儿?”
他恰恰好好便在此时更衣完毕,从屏风后慢悠悠出现,叫住了已走到门槛前的姜岁。
姜岁的背影微微僵硬,停顿一会儿后,她才转回头来道:
“我去父亲那儿看看,那些人今夜多半顾着吃酒打牌,恐怕伺候不周。”
裴执聿换了身月白常服,墨发半束,外衫松散地披着,就直接往她走来。
如此随意散漫的装束,只增色几分慵然,而他穿这种素淡颜色又一向好看……姜岁不争气地多瞧了两眼,没立刻出去。
于是这片刻犹豫时,裴执聿就到了跟前:
“父亲那里我吩咐过了,夫人不必费心。”
姜岁狐疑抬眸,想他几时派人去过。但不等她询问,裴执聿就弯身而来,身后半束的发随之滑落肩头,带起一阵裹着香的气流。
眼前俊颜放大,他眸中藏着清和歉疚的笑:
“方才是我不好,夫人莫气,我会补偿夫人的,好吗?”
因他俯身靠近,那股幽幽冷香和一点温热都散了过来,姜岁不自觉舔唇,被蛊惑似的,很没骨气地点了点头。
完全忘记自己原本打算在下药之前都不理他了。
她略显别扭地从鼻间轻哼一声,眼睫闪烁着,问他:
“那……夫君怎么补偿我?”
“值此良夜,备些薄酒,且饮且斟,为夫人作画可好?”
姜岁听得“薄酒”二字,眼睛不由一亮,又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一下:“但是夫君,我酒量不好……”
“那夫人就少喝些。”
他说着直起身,作势要往外去:“我去准备。”
“等等!”姜岁连忙叫住他,“我去我去,夫君准备笔墨吧。”
她笑眯眯着,却快步越过他,生怕被阻拦似的,逃似的往外去。
裴执聿却只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她提裙小跑远,唇角上扬了一点。
怎么总是这么容易上钩……罢了,本来也就是让她去的。
这才方便她下药吗。
他思量着,却也慢条斯理取出袖中药瓶,在掌中把玩了一下。
这东西……自从七殿下那儿取来,还没用过呢。
要不,今夜也试试?
--
姜岁离开了颇久,等回来时,裴执聿已在案上铺开画纸,正立在案后,仔细拣着画笔。
她殷切地将东西放下,往他跟前推了推,又嘟哝手冷,过来抓他扶在纸上的手。
裴执聿任她冰凉的手掌贴着自己,还反握住她,一面说道:
“夫人待会儿坐我边上就好。”
姜岁看了眼摆在一旁的花椅,殷勤地将酒斟好后,在那儿坐下。
裴执聿仍站着,垂眸看了眼手边的酒盅,就直接取来喝了。
姜岁的手肘支在案上,两手捧腮,仰脸专注望着,看他喉间随吞咽轻轻滚动……
太好了,都喝下去了。
弯如月牙的眼眸中,闪过扭曲的喜色。
--
想着得让裴执聿先画完,姜岁除了最开始那一盅,之后就没怎么给他倒,只安分坐在边上全神贯注看他。
寻常人被这样直盯着做事总不自在,裴执聿却毫不受影响,只偶尔瞥来一眼,确认细节后又继续勾画。
其实不看也行,她的模样早就深刻心间。现在这么看着,不过是为了看她眼中唯有自己的模样。
的确,令他相当受用。
两人一坐一站,都未说话,却也都没觉得奇怪。一个专心盯着,一个专心被看,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随着子时将近,外头也越来越热闹,烟火爆竹声连绵,天上绽开的光也映在窗上明灭着,隐约还能听着府中仆从们说笑的声音。
但室内静得只闻落笔窸窣,夹杂些许炭火与烛灯的轻响。
裴执聿腕间轻挑,笔下画卷终到收尾时。
姜岁也终于往画上投了一眼。
画上女子眼眸半阖,伏在案上睡着,两靥生春含情,青丝披泄两肩,手边还有一卷摊开的书籍,静美动人,似能感到时间缓缓流淌。
她小声“哇”了一下,道:“夫君好厉害。”
她分明未摆这姿势,他却画得如此真切,好像自己真的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一般。
裴执聿轻哂,将画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好让她细瞧,一边说:
“这不算什么,为夫还能画别的。只是今日时辰不够了,改日再给夫人看。”
“好呀。”姜岁抬头与他一笑,相当自然地给他递来满满一盅酒,“夫君刚才都没怎么喝,快再喝些。”
裴执聿看着将要满溢的酒樽,也忍不住轻轻抽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回望:
“夫人怎么不喝?”
姜岁理直气壮:“我酒量浅吗……万一醉了,还要麻烦夫君照顾我。”
“是吗?”他接过酒樽,捏在指间轻轻晃了晃,有意逗逗她,“夫人这架势,不会做什么手脚吧?”
冷不丁被说中,姜岁神色微妙一滞,旋即嗔道:“怎么可能,夫君又开这种玩笑。”
裴执聿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旋即仰头,当真将那满满当当的酒一饮而尽。
姜岁悄悄舒一气,已盘算起来等他睡着后,该怎么好好“出气”。
“夫人。”
裴执聿冷不丁俯身而来,把正琢磨坏事的姜岁吓得瑟缩一下。后者做贼心虚,结结巴巴道:
“怎、怎么?”
裴执聿伸手,像是要抱她。姜岁有些紧张地绷紧了肩线,却见他的手越过她,去拿了桌上放在另一边的茶壶。
她几多不可置信地回望时,裴执聿已重新站直,往她的茶盏里倒茶。
他一边倒,一边侧眸来轻笑:“夫人脸红什么?”
宽大衣袖半遮着他的动作,而姜岁显然也因他的问话乱了点分寸,兀自扭着脸没看他,嘴硬道:
“……屋里太热了。”
裴执聿弯了弯唇角,袖中药瓶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掌中,一粒小药丸从里无声落入水里,很快消融不见。
他指尖轻动,又将药瓶重滑入袖间,转身放好茶壶时,一切了无痕迹。
“若是热,夫人就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他说着递出茶盏,姜岁连忙接过,正要喝下时,又被他按住了手腕。
她疑惑回望,见裴执聿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随后俯身来,拿着酒樽的手,穿过她臂弯间。
如饮合卺酒般的姿势,令姜岁一怔,瞳心微震着看去。
裴执聿笑眼滟滟,全然理所当然:
“这是夫人与我过的第一个除夕,该郑重些,夫人以为呢?”
姜岁狐疑几息,便点了点头。
管他呢,夫君愿意多喝些就行。
她便也配合地凑近,就着手臂交缠的姿势,仰脸倾盏。
茶水入喉时,窗外忽传来悠远钟声。
子时已至,新岁伊始。
悠扬的钟声沉缓,传遍整座长安城,烟火声伴着钟声更盛,在窗上不断映照出绚丽色彩。
两人皆撩眸,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的颈间。
吞咽的动作,与钟声形成微妙的应和。
他们瞧完,又同时望向对方的眼睛。
杯盏已空,两人却并未分开,只保持着如此姿势,鼻尖渐近。
一低一柔的声音,同时说道:
“……新岁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