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清晨,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雪。彻骨的寒意不仅弥漫在空气中,也萦绕在皇城的心脏——御书房内。
褚烨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面前堆叠着如小山般的边关急报与各地奏章。他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北狄今冬异常活跃,小股骑兵不断骚扰边境,烧杀抢掠,前线将士疲于奔命,粮草辎重的补给线也屡受威胁。几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焦灼与血腥气。
“一群废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一份请求增援和拨付额外军饷的奏折重重摔在案上。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侍立一旁的福德海浑身一颤,连忙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深知陛下近日因边事而心绪不佳,整个御前伺候的人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躬身入内,低声禀报:“陛下,揽月轩月公子在外求见。”
褚烨按压额角的手指一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怒火未消,疲惫深重,但在听到“月微尘”三个字时,心底某处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一动。自雨中罚跪事件后,他虽严惩了散布流言之人,也将月微尘迁回揽月轩好生将养,更是派了林太医日夜精心照料,但他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墙。月微尘对他,恭敬、疏离,再无当初猎场救驾时的锐利,也无宫宴抚琴时的……那一丝难以捉摸的缱绻。
他对他,只剩下近乎完美的、毫无破绽的臣服与静默。
这种静默,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褚烨感到烦躁与无力。他有时会在深夜独自站在揽月轩外,看着里面透出的、为安胎而终夜不熄的微弱灯火,心中那股莫名的空虚和隐约的悔意便会悄然滋长。尤其是想到月微尘昏迷中那句带着泣音的“我的孩子”,更是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刺一下他的心。
“宣。”褚烨收敛了外露的怒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脚步声轻轻响起,月微尘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外罩一件银灰色狐裘披风,缓缓走了进来。他的身形比起孕事初显时清减了些许,但披风之下,小腹的隆起已无法完全遮掩,行走间带着一种属于孕者的、小心翼翼的沉稳。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沉静,幽深,不见底。
他走到御案前适当距离,便停下脚步,依礼躬身:“参见陛下。”
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平和淡漠。
“免礼。”褚烨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那显怀的腰腹上,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又翻涌了一下,语气不自觉放缓了些,“天寒地冻,你身子不便,何事非要亲自过来?”他看了一眼福德海,福德海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铺着厚软锦垫的绣墩,放在月微尘身后。
“谢陛下赐座。”月微尘并未推辞,缓缓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柔顺,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屏障。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褚烨,声音清晰而柔和:“冒昧打扰陛下处理政务,臣心有不安。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褚烨向后靠了靠,目光并未从他身上移开。他注意到月微尘今日似乎比前几日气色稍好一些,但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冷淡,却丝毫未减。
月微尘微微垂眸,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因身体不适而产生的疲惫与恳切:“回陛下,近日臣在揽月轩中休养,承蒙陛下关怀,林太医与小满悉心照料,胎象已暂稳。只是……宫中年节将近,各处难免喧嚣。且揽月轩内……臣每每静坐,总难免思及前事,心绪难宁,于安胎恐有窒碍。”
他话语顿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臣听闻皇家藏书楼后方,有一处独立偏殿,名曰‘静心斋’,环境清幽,远离六宫喧嚣,平日除洒扫宫人外,罕有人至。臣斗胆,想恳请陛下恩准,允臣移居静心斋暂住数日。一来,可借藏书楼之清静,抄录经卷,为陛下、为太后、亦为……腹中孩儿祈福,以求心神安宁;二来,换个环境,或能避开些烦扰,更利于静养。”
他说完,便再度垂下头,一副恭顺等待裁决的模样。交叠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掌心已沁出薄汗。这是他反复思量后找到的最合理的借口。“静心抄经祈福”,符合他目前“戴罪之身”祈求心安的身份,也迎合了皇室对子嗣的重视;“远离喧嚣利于静养”,更是无可指摘。最重要的是,藏书楼偏殿的管理远比妃嫔居住的宫苑松散,位置也更靠近计划中利用的宫墙区域,便于他后续的行动。
褚烨沉默地看着他。
御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哔剥声。边关的烽火与眼前人清冷的面容交织在一起,让褚烨的心绪更加纷乱。他确实对月微尘心存愧疚,尤其是在得知他有孕(尽管是以那种屈辱的方式)并因此险些失去之后。他应允他更好的待遇,更多的保护,却无法弥补那日雨中他施加的伤害,也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厚重的隔阂。
去偏殿静养抄经?这个请求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看破红尘般的消极。是因为对宫中人事已心灰意冷了吗?包括对他这个皇帝?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恼怒的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和那丝愧疚压了下去。他确实需要月微尘安心养胎,平安诞下皇嗣。若揽月轩的环境真让他难以安宁,换个地方……或许也好。
至于安全……褚烨目光扫过月微尘明显隆起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愫。那是他的骨血。
“准了。”褚烨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你觉得那边更利于静养,朕便依你。福德海,”
“奴才在。”福德海连忙应声。
“传朕口谕,着内务府即刻派人打扫整理藏书楼偏殿,一应用度皆按揽月轩份例,不得怠慢。再调一队稳妥的侍卫,加强藏书楼区域的巡逻与守卫,务必确保月公子安危,不得有任何闪失。”他特意加重了“守卫”二字,这既是保护,也是监视。他不可能完全放心让月微尘离开视线范围,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
“奴才遵旨。”福德海躬身领命,悄悄瞥了一眼月微尘,心中暗叹,陛下对这月公子,终究是不同。这又是愧疚,又是放心不下的,复杂得很。
月微尘心中微微一沉。加派守卫,在他意料之中。但这并未打乱他的计划,影煞提供的密道图,正是为了避开明面上的守卫。他面上不露分毫,只起身,深深一福:“臣,谢陛下隆恩。”
他的姿态谦卑,语气感激,但低垂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无波无澜。
褚烨看着他恭敬的模样,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去吧,好生将养。需要什么,直接吩咐内务府,或让福德海去办。”
“是,臣告退。”月微尘再次行礼,然后在小满的搀扶下,缓缓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御书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褚烨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御书房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人身上清冷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如今独有的孕中气息。他揉了揉眉心,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军报,心中的烦躁感却并未减轻,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允许他离开揽月轩,是成全他的“静养”,还是……推开他更远?
褚烨不知道。他只知道,边关的战火,朝堂的争斗,还有这个让他越来越看不清、摸不透的月微尘,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而月微尘,在走出御书房,感受到外面冰冷空气的那一刻,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第一步,成了。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终于开始零星飘落,落在他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三日后,子时。他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个时间。
这场以退为进的棋,他已落下了关键一子。接下来,便是等待移居,然后,在那场注定要燃起的大火中,完成最后的金蝉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