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号”顺流而下,将皇城的巍峨阴影彻底抛诸脑后,但船舱内凝重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
初升的朝阳透过舷窗缝隙,映照出月微尘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与细密的冷汗。
他靠在舱壁上,呼吸浅促,一只手死死抵住小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阵阵收紧的坠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随着船只轻微的颠簸而愈发清晰剧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内狠狠攥紧、拉扯。
影煞俯身探了探他的脉息,眉头紧锁,沉声道:“教主,胎气动荡得厉害,不能再颠簸了。而且……前面即将进入漕运枢纽,盘查会比出水门时严格数倍。”
他的目光扫过月微尘即便穿着宽大粗布衣也难掩的隆起腹部,以及那张过于昳丽、即便苍白病弱也难掩风华的容颜。
这样的特征,在严密的盘查面前,无异于黑夜中的明灯。
月微尘闭着眼,长睫因痛楚而微微颤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也明白影煞未竟之言。
自由仅一步之遥,绝不能折在这最后的关卡。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被痛楚洗涤过的、冰冷的决绝。
“药。”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小满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
她知道那是什么药——影煞准备的假死药“龟息丹”。服下后,人会陷入一种类似死亡的休眠状态,呼吸、心跳近乎停滞,身体冰凉,能有效规避最严苛的检查。
但药性极为霸道,对身体的负担极大,更何况是对于胎象本就不稳的月微尘!
影煞沉默片刻,从贴身暗袋中取出一个蜡封的小瓶,捏碎蜡封,倒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乌黑、散发着奇异苦涩气味的药丸。他没有犹豫,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教主,得罪了。” 影煞扶住月微尘的后颈,将药丸送入他口中。月微尘没有任何抗拒,喉结滚动,艰难地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丸咽了下去。
药力发作得极快。
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息瞬间自喉管蔓延而下,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流,迅速席卷四肢百骸。月微尘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青白冰冷。
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绵长,几乎难以察觉,胸口不再有明显的起伏。心跳声也微弱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小满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能克制住不去触碰他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身体。
她按照事先吩咐,迅速将一套质料稍好、但款式老气的妇人衣裙套在月微尘身上,又用一块深色的、边缘破损的头巾仔细包裹住他的头脸,只露出小半截冰冷青白的下巴。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商贾家眷。
“快,安置进棺材!” 青衣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带着急促。
为了应对可能的最坏情况,他们早已准备了一口薄棺,里面铺了软垫和一些混淆视听的杂物。
影煞和小满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已然“假死”的月微尘抬出隐蔽舱室,放入那口散发着新木与油漆混合气味的棺材中。
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仿佛真的已经死去。小满最后看了一眼他那安详的睡颜,眼泪无声滑落,然后狠心将棺盖轻轻合上,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透气。
“安平号”驶入了漕运繁忙的河段,两岸人声鼎沸,船只往来如织。很快,前方就出现了关卡了望塔的影子,以及旗帜招展的巡检船。
“停船!接受检查!” 官兵的呼喝声隔着水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影煞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沉痛而又带着几分市侩商人无奈的表情。他示意船老大稳住船只,自己则迎了上去。
几名手持长矛、腰挎佩刀的官兵跳上船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船上的每一个角落。
“官爷,辛苦了辛苦了。” 影煞,此刻扮演商队管事连忙上前,陪着笑脸,不动声色地将一小锭银子塞到为首的官兵手中,“小的是江南苏记绸缎庄的,运批货回去,唉,谁知……谁知家中文君病重,急着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他声音哽咽,指了指船舱方向那口显眼的薄棺。
为首的官兵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脸色稍缓,但例行检查并未放松。
他带着手下走进船舱,目光扫过那些堆积的布匹箱笼,最终落在了那口棺材上。
“这里面是?” 官兵用矛柄敲了敲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
影煞立刻露出一副悲戚之色:“正是……正是小人那苦命的文君。染了急症,京中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只能尽快送回老家落叶归根……” 他边说,边示意小满。
小满会意,立刻扑到棺材旁,发出压抑的、悲悲切切的哭声,十足一个即将失去主母的惶恐小丫鬟。
那官兵皱了皱眉,似乎对棺木有些忌讳,但职责所在,他还是示意手下:“打开看看。”
影煞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哀声道:“官爷,这……死者为大,而且这病据说……有点传染性,您看……”
就在这时,棺木中似乎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呓语,又像是木头因温度变化发出的自然声响。
小满的哭声适时地加大了几分,显得更加凄惶。
那官兵伸向棺盖的手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与犹豫。他看了看哭得几乎晕厥的小满,又看了看一脸悲苦的影煞,再瞥了一眼那口普通的薄棺,最终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盖上吧!真是晦气!赶紧走赶紧走!”
危机暂时解除。
官兵们草草检查了其他货物,便下了船。影煞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指挥船工起锚开船。
“安平号”再次缓缓移动,驶离了关卡。直到那巡检船的影子消失在后方,所有人才真正将悬着的心放下少许。
棺盖被轻轻推开一些,露出月微尘那张依旧毫无血色的脸。他依旧沉浸在“龟息丹”制造的深度假死状态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知。
小满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眼中充满了担忧。
这药的效力会持续数个时辰,期间与真正的死亡无异,风险极大。
船只沿着运河继续南行,两岸景色逐渐变得开阔,农田屋舍取代了京畿的繁华与肃杀。
然而,就在这看似顺利的逃亡途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月微尘怀中那枚紧贴着他冰冷身躯的阴鱼佩,在那极致的死寂状态下,竟微不可察地、持续地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而前方,还有更漫长的水路和未知的险阻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