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府试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终究在学宫这座深潭中缓缓平息。
王家的重金酬谢被学宫以“规矩所在，不便受之”为由挡了回去，只收下了一些不扎眼的药材和符纸，算是全了这份香火情。那“清心启慧符”的名声，也只在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学子间隐秘流传，并未掀起太大风浪。
张远乐得清静。他将换来的那本《基础阵法图解》揣在怀里，像是揣着个宝贝，连着好几日都泡在藏书楼一层的角落里，与那些线条、节点、灵力回路较劲。
与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的符箓不同，阵法更重格局、勾连与平衡。初始接触，只觉得那些图形繁复无比，看得人头晕眼花，远不如画符来得爽利直接。
“此处“聚灵”节点，与“固形”符文相连，为何灵力流转至此，总觉滞涩？”张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图谱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
【笨！】 笔仙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嫌弃，【谁告诉你“聚灵”之后非得接“固形”？五行生克懂不懂？此地土气厚重，你接个“厚土”或者“承载”的基础符文试试？死脑筋！】
张远被骂得一愣，仔细回想“拓印”来的知识，再对照图谱，果然发现了一丝被忽略的细节标注。他依言在脑中推演，那滞涩之感果然消散大半。
“原来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对阵法之道的精妙有了更深体会。这玩意儿，还真得有点“离经叛道”的脑子才行。
如此废寝忘食了几日，收获颇丰，代价也随之而来。
是夜，万籁俱寂。
张远刚沉入梦乡，便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那片由无数书本堆砌而成的巨大广场上。只是这一次，追兵不再仅仅是《论语》和《妖邪图鉴》。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易经》的卦象化作黑白二色的磨盘，轰隆隆地向他碾压而来！
“阵法之基，在于勾连天地灵机，自成格局……”《基础阵法图解》上的线条活了过来，变成无数闪烁着灵光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向他，要将他捆成一个符文茧子！
更有甚者，连他白日里练习失败的几个残缺阵法，也化作扭曲混乱的光团，散发着不稳定的能量波动，在他身边炸开，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够了！别再过来了！”张远在梦境的广场上抱头鼠窜，狼狈不堪。他被卦象磨盘擦过，只觉得一股玄奥又沉重的意念压得他喘不过气；被符文锁链捆住，又感到灵力运转不畅，憋闷欲死。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身体的疲惫更加难以忍受。
“啊——！”
他再次惨叫着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咚咚直跳，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窗外，天光还未大亮。
张远大口喘着气，感受着脑海中依旧残留的、属于各种知识碎片的混乱冲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比连着画一百张符箓还要累。
“笔仙……”他有气无力地在脑海中呼唤，“这“神识拓印”的后遗症，未免也太……太折腾人了。长此以往，我怕是要未老先衰，英年早逝啊！”
【哼，这点苦都吃不了？】 笔仙哼了一声，语气却不如往常那般刻薄，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仔细感受一下，除了头疼，可还有别的变化？】
张远闻言，微微一怔。他闭上眼，沉下心神仔细体会。
咦？
似乎……脑海中那些昨夜还在打架的《论语》句子和阵法图谱，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深刻，仿佛已经研读了千百遍，理解也更深了一层。甚至，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或者说“神念”，在经历过这番折腾后，似乎凝练了那么一丝丝，身体虽然疲惫，但一种由内而外的通透感却隐隐浮现。
“这……”张远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莫非这噩梦，还能锤炼神念，加深理解？”
【总算还没笨到家！】 笔仙的语气带着点“孺子可教”的意味，【“神识拓印”霸道，强行将知识烙印于你魂灵表层，其携带的“重量”与“意念”自然需要消化。这梦境，便是你自身魂魄在被动“复习”与“适应”。虽然过程难受了点，但若能主动引导，未必不能化祸为福，将其变为一种另类的梦中修行！】
“梦中修行？”张远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若真能如此，那这折磨似乎……也并非全无价值？
【上次打趣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梦里面又学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明白了。既然避不开，那便迎上去！”
他起身下床，推开窗户，迎着微凉的晨风，开始演练最基础的导引术，尝试将梦中残留的混乱意念缓缓梳理、平复。
晨练结束后，张远想了想，决定去找林素问。关于这“神识拓印”和文气修炼，他心中还有些疑惑，或许这位经验丰富的师姐能给他一些指点。
他在执律堂外的演武场找到了正在练剑的林素问。晨曦之中，她身形矫健，剑光如匹练，月白色的劲装衬得她宛如谪仙。
见张远过来，林素问挽了个剑花，收势而立，气息平稳，只有额角渗出些许细汗。
“师姐。”张远走上前，行了一礼，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熟稔与随意，“打扰师姐练剑了。”
林素问微微颔首，用一方素帕擦拭着剑身，目光在他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上扫过：“看你气息，昨夜似乎未曾安眠？可是修行上遇到了疑难？”
张远苦笑一下，倒也坦然：“不瞒师姐，正是。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梦见被四书五经和阵法图谱追着跑，醒来后虽精神不济，但对那些知识的理解，反倒深刻了几分。不知这是何故？”
他隐去了“神识拓印”的核心，只说了现象。
林素问擦拭剑身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神念耗损，却又意念通达……你这种情况，倒像是某种极其罕见的神念锤炼之法。通常只有文气极其精纯、魂魄天生强大者，在过度专注某道后，方有可能于梦中被动触及此境。”
她将长剑归鞘，走到张远面前，仔细感知了一下他周身隐隐波动的文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看来，你那“上三品”的文气，带给你的不全是麻烦。若能借此磨砺神念，夯实根基，于你未来修行，大有裨益。只是……需注意分寸，莫要过度，伤了神魂根本。”
张远心中一定，连忙道：“多谢师姐指点，我记下了。”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只是这被圣贤书追杀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
林素问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虽未成笑，却瞬间冲淡了她周身清冷的气质。
“既知是修行，便忍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让人听出了一丝揶揄，“总好过在荒冢被画皮鬼追杀。”
张远想起当时的狼狈，不由讪讪一笑：“师姐说的是。”
他看着林素问转身继续练剑的背影，心中暖流淌过。这位师姐，面冷心热，能得她指点，实乃幸事。
而他自己的路，似乎在这“噩梦”与“修行”的交织中，愈发清晰起来。
得了林素问的肯定，张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既然这“噩梦”是福非祸，那便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咬着牙挺过去便是！
他回到丙字柒号房，索性也不补觉了，直接摊开《基础阵法图解》，结合昨夜梦中被“追杀”时那些符文锁链带来的窒息感，重新审视那些原本觉得艰涩的勾连节点。这一看，竟真让他看出些不同来——许多之前忽略的细微之处，此刻在脑海中异常清晰，仿佛那些知识被噩梦硬生生“捶打”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原来“聚灵”与“固形”之间，还需考虑环境灵机的属性偏向……笔仙骂得倒也没错。”张远喃喃自语，手指蘸了清水，在桌面上勾勒起来。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死板的套路，尝试着将几个最基础的“聚灵”、“净尘”、“微光”符文，按照五行相生的原理，以一种更圆融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过程依旧磕磕绊绊，失败多次，但每一次失败，他都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问题所在，调整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这种飞速进步的体验，极大地冲淡了精神上的疲惫。
直到日上三竿，朱守拙那特有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才将他从沉浸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张兄！张兄！你可算回来了！
朱守拙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嚯！张兄，你这是……纵欲过度了？”
张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休要胡言！是修行上有些……嗯，特别的进境，耗费了些心神。”他不想多解释“神识拓印”之事，便含糊带过。
朱守拙似懂非懂，但注意力很快被桌上那几张画废的、灵光黯淡的符纸和未干的水迹图案吸引。“张兄，你这是在画什么新符？看着怪复杂的。”
“并非新符，是尝试将几个基础符箓与阵法结合。”张远解释道，随手拿起一张刚刚完成、灵光内蕴的成功品——一张融合了“聚灵”、“净尘”、“微光”的复合符箓。这符箓看起来比单一符箓复杂数倍，符文交织，隐隐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
“此物有何用？”朱守拙好奇地拿起符箓，翻来覆去地看。
“我称之为“净室符阵”。”张远有些自得地介绍，“激发后，可自行汇聚微弱灵气，涤荡尘埃，并散发柔和光芒，置于室内，颇有奇效。”
“自行聚灵？还能打扫屋子？”朱守拙眼睛瞬间亮了，他家是开酒楼的，对“洁净”、“省事”有着天然的敏感。“张兄，此物甚妙啊！能否让为兄先试试效果？”
张远正好需要个“试用品”，便点头应允。
朱守拙乐呵呵地拿着符箓，跑到房间角落，依着张远的指点，注入一丝微末文气将其激发。
只见符箓上灵光一闪，化作一个淡淡的、笼罩了约莫丈许方圆的透明光罩。光罩之内，空气中的微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降消失，一股清新之气弥漫开来，同时光线也变得柔和而明亮，确实让人心神一宁。
“妙！太妙了！”朱守拙在光罩里转了一圈，感受着那微弱的灵气和洁净的环境，赞不绝口，“张兄，你真是天才！这玩意儿，可比那劳什子“考试必过符”实用多了！放在我爹的书房里，他定然喜欢！”
张远笑了笑，刚想说话，却见朱守拙忽然“哎哟”一声，捂着眼睛从光罩里跳了出来。
“怎么了？”张远一惊。
“光……光太亮了！晃得我眼睛疼！”朱守拙泪流满面，他刚才好奇，盯着符阵核心看了好一会儿。
张远一拍额头，忘了这茬。这“微光”符文他为了效果，灌注的文气稍多了些，对于毫无防备的凡人而言，确实有些刺眼。他连忙过去，调整了一下符阵的结构，削弱了光芒的强度。
“失误，失误。”张远看着还在揉眼睛的朱守拙，有些不好意思。
朱守拙倒是浑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无妨无妨！张兄，此物定能大卖！你看，放在书房、静室，甚至咱们学宫宿舍，都是极好的！比请人打扫、点灯熬油强太多了！怎么样，咱们合作？你负责做，我负责找销路！赚了灵石，咱们三七分账！你七我三！”
看着朱守拙那精明的商人嘴脸，张远哭笑不得。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将所学转化为资源的好途径，而且这“净室符阵”效果实实在在，不算取巧，也惹不出“考试必过符”那样的麻烦。
“此事……容我再斟酌斟酌，还需完善一番。”张远没有立刻答应，他得先把这符阵的稳定性解决好，免得再出现“亮瞎眼”的事故。
送走了兴致勃勃的朱守拙，张远看着桌上那成功的“净室符阵”，心中颇感欣慰。这算是他将符箓与阵法结合的第一个成功作品，虽然只是最基础的组合，却代表着他走出了单纯模仿、开始尝试创造的第一步。
傍晚时分，他又去寻了林素问，将改进后的“净室符阵”给她看，并请教了关于符文力量均衡与控制的问题。
林素问拿着那张结构精巧的符箓，仔细感知了片刻，眼中再次掠过一丝讶色。她没想到张远在经历“神念锤炼”后，进步如此之快，竟已能独立完成这种复合型的低阶符阵。
“符文勾连已初具章法，灵光内蕴，结构也还算稳固。”她先是肯定了张远的成果，随即指出问题，“不过，你对“微光”与“聚灵”的文气分配，尚可优化。“金石气”长于稳固，却失之变通。你若想精细控制，需更注重心神与文气输出的微妙感应，而非一味追求结构的完美。”
她寥寥数语，却直指要害，让张远茅塞顿开。他之前确实过于注重符阵的“形”，而忽略了能量控制的“意”。
“多谢师姐！我明白了！”张远心悦诚服。
林素问将符箓递还给他，语气平淡依旧：“循序渐进，莫要贪多求快。你这符阵，于低阶弟子中，已属难得。”
能得到这位严苛师姐一句“难得”的评价，张远心中顿时像喝了蜜一样甜。他躬身一礼：“是，师姐。我会继续努力，总不能……一直靠着‘懒驴打滚’保命。”
林素问闻言，瞥了他一眼，终是没忍住，那清冷的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虽未成笑，却已是冰雪初融。
“知道便好。”
带着满满的收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张远离开了演武场。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甚至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探索与前进的动力。
白日研习，夜晚“修行”。
他的江湖路，就在这痛并快乐着的循环中，悄然铺展。而那支锈迹渐褪的承韵笔，也在他一次次的使用与感悟中，似乎与他愈发心意相通。
“下一章写一下符箓跟阵法，不想看的可以跳过《天赋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