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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片漆黑的鸦羽无声地滑过体育馆喧嚣未散的空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悄然没入「世道」那古朴的门扉。
那过程轻盈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仿佛它们本就是这片寂静空间的一部分,只是短暂地外出游历了一番。
门内光影微动,并非剧烈的闪烁,而是如同水波般柔和地荡漾了一下。
啵~
羽翼舒展的幻象在空气中残留了刹那的虚影,随即消散,重新化为人形。
水野凉子和水野千鹤踉跄了一下,仿佛从一场令人窒息的高空梦境骤然坠落回现实。
高速移动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耳畔似乎还残留着体育馆内震耳欲聋的吼叫与竹刀撞击的爆鸣,以及那份沉甸甸压在心口的、令人作呕的压抑感。
双脚重新踏在店铺冰凉光滑、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但胸腔里那颗心却仍在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们的脸上残留着未褪去的红潮,不是运动后的健康红润,而是愤怒与极度不甘灼烧出的血色,甚至连耳根都透着一层绯红。
店内那特有的冷冽雪松香气,混合着古老木材、陈旧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而令人敬畏的气场包裹上来,试图将一切躁动的情绪抚平、吸纳。
但此刻,这强大的静寂却无法立刻浇灭她们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方才目睹的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她们的视网膜和脑海里。
「あんまりだ…!あんまりすぎます!」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凉子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甚至暂时忘却了对「准大人」应有的敬畏与拘谨。
体育馆内那令人发指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闪回:
「あの人たち…百桥のなんて…あれは试合じゃない!ただの…ただの暴力です!」
(那些人…百桥的那些人…那根本不是比赛!只是…只是施暴!)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慨:
「ルールなんて最初から无视!审判の目を盗んで、故意に…故意にあんな危険な…!国枝部长は…あれほどお强いのに!最後まで谛めずに戦っていたのに…!」
(他们从一开始就无视规则!偷裁判的视线,故意地…故意做出那么危险的…!国枝部长他…明明那么厉害!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战斗…!)
她的眼中闪烁着委屈与愤怒的水光,那不仅仅是对一场比赛失败的不甘,更是对某种她所相信的、纯粹而正直的事物被肮脏、卑劣的手段无情玷污、肆意践踏所产生的、源自本能的、炽热的愤怒。
这种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纤细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仿佛无法承受这份重量。
千鹤更是紧紧抱住姐姐的手臂,小脸煞白,嘴唇抿得死死的,仿佛一松开就会哭出来。
她没有姐姐那么激烈的言辞和充沛的词汇量来表达内心的震撼与愤怒,但那双向来怯懦、习惯性躲闪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清晰可见的、纯净的火焰。
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细弱却带着罕见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うん…ずるい…ひどい…あの人たち、悪い人だ…絶対に、悪い人だ…」
(嗯…太狡猾了…太过分了…那些人,是坏人…绝对是,坏人…)
她们并非东大的学生,东大的荣誉与她们并无直接关联。
此刻激荡在她们胸口的,是超越校际的、属于人类共有的最原始的情感——
对英雄受辱的深切愤慨,对卑鄙者得志的强烈憎恶,对「正义」未能得以伸张的强烈不甘,以及对纯粹「力量」被「恶意」所压制的不平。
这种情绪如此纯粹而炽热,在这片本应冰冷、隔绝尘世的「世道」店内,投下了两簇微小却顽强跳跃的、属于「人」的火焰。
神渡准静立在一旁,已然恢复了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疏离模样。
他抬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极其优雅地拂过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掸去方才在体育馆那喧嚣之地沾染上的、属于尘世的嘈杂与污浊之气。
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滑无波,似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足以点燃任何常人所有情绪的激烈较量,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嘈杂无趣、甚至有些碍眼的闹剧,不值得投入半分多余的关注。
然而,那保留了百分之一的人性残片,此刻并非毫无声息。
若他还是那个纯粹、漠然的原罪君王,他或许会嗤笑凉子和千鹤这无谓的共情与天真,甚至可能从中汲取一丝观察「人类愚蠢」的、居高临下的淡漠愉悦。
但此刻,他确实清晰地「体察」到了她们的情绪,那愤怒与不甘的灼热,如同微小的、迸溅的火星,偶然落在他浩瀚却永恒冰冷的意识之海上,虽然瞬间便被那无垠的寒意所包裹、吞噬,却到底…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仪器探测到的「温度」残留——
一种对「热烈」存在的客观记录。
更微妙的是,他自己那古井无波的心境深处,也察觉到一丝极其异样的、陌生的「不适感」。
并非愤怒,也非不甘,更非同情,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厌烦」的情绪。
是对柴崎那伙人丑陋狰狞嘴脸的厌烦?
是对他们那种毫无技术含量与美感、纯粹依靠野蛮冲动与无耻算计的胜利方式的厌烦?
还是对他们那种自以为是的、将卑鄙当作智慧与力量勋章般的、令人作呕的傲慢姿态的厌烦?
这种「厌烦」极其淡薄,淡薄到对于任何凡人而言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绝对零度的完美冰面上偶然落下的一粒微尘。
但它确实存在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异常。
它不属于绝对理性的观察者,它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标准的「审美偏好」?
一种对「丑陋」、「粗鄙」和「无序之恶」的轻微排斥与不适。
他并未言语,只是缓步走向他那把惯常坐的、仿佛王座般的暗红色天鹅绒沙发。
神渡准动作依旧优雅从容,毫无破绽,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测量过一般。
凉子却似乎从这死水般的沉默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非典型的波动。
她鼓起体内残存的勇气,跟上两步,声音依旧带着激动过后的微微颤抖与哽咽:
「准様!あなたもご覧になりましたよね?あの人たち…あのやり方は间违っています!完全に、けがれています!国枝部长は…本当に、あれでは…惜しかったです!纳得できません!」
(准大人!您也看到了不是吗?他们…他们那样根本就不对!完全地,玷污了!国枝部长他…真的,那样的话…太可惜了!无法接受!)
她有些语无伦次,试图用更强烈的词语来表达内心的冲击与不认同。
神渡准终于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店内昏黄而神秘的灯光在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上投下深刻而冷硬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他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胜败は常に结果が全てだ。」(胜败从来只以结果论。)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过程の美しさ、正しさなど、败者への哀れみに过ぎん。歴史は胜者のみが纺ぐ。」
(过程的美好、正确与否,不过是赋予败者的廉价怜悯。历史仅由胜者书写。)
这是他一贯的、近乎绝对冷酷的论调,抹杀了一切温情与道德判断。
但他顿了顿,几乎是难以察觉的停顿。
接下来的话,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偏离绝对「客观」的偏差:
「ただし…」(只不过…)
他像是勉强承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あの连中の胜ち夸り様は、确かに…见苦しい。騒がしく、浅ましい。」
(那群人获胜后炫耀的姿态,确实…颇为难看。喧闹,且卑劣。)
他没有评价比赛过程本身是否公正,没有对国枝弘一的遭遇流露半分同情,只是单纯地、近乎刻薄地表达了对于「胜利者」最终呈现出的「姿态」的审美批判——
一种基于他自身难以捉摸的标准的「厌嫌」。
这对他而言,已是极其罕见的、近乎表达个人好恶的言论,尽管这「好恶」听起来依旧如此冰冷和不近人情。
凉子和千鹤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她们似乎模糊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那一点点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依旧包裹在坚冰之中,却不再是先前那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无动于衷。
那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评价」,而非纯粹的「漠视」。
千鹤仰起小脸,被那细微的偏差鼓励了,小声地、带着几分试探和残余的怯意问道:
「では…准様…あの…一月後、国枝部长たちは…リベンジ…胜てると思いますか?あんなひどいことをした人たちに、ちゃんとお仕置きできますか?」
(那…准大人…那个…一个月后,国枝部长他们…复仇战…能赢吗?对那些做了那么过分事情的人,能好好地给予惩罚吗?)
她的问题直接而单纯,充满了对「恶有恶报」最朴素的期盼。
神渡准缓缓坐回椅中,身体陷入那片深邃的阴影里。
他再次翻开手边那本似乎永远读不完的、用未知文字书写的古老典籍,仿佛那个充斥着人类激烈情感的世界远不如书页中静止的符号来得有趣。
目光落在那些扭曲变幻的符文上,仿佛能从中窥见宇宙更深邃、更冰冷的真理。
他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如同在做一道冷酷的数学题:
「‘正々堂々’という枷を自らに课している限り、同じ结果を缲り返すだけだろう。」
(只要他们自己仍背负着‘堂堂正正’这副枷锁,恐怕只会重复相同的结果。)
他冷淡地陈述,基于纯粹的逻辑与力量对比分析。在他看来,道德的束缚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弱点。
然而,他并没有说完。
他的指尖在古老粗糙的书页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几乎被店内绝对寂静所吞噬的「哒」声。
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极其幽暗难明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だが、‘枷’というものは、外侧から絶対的な力が加えられれば、粉々に砕けることもある。】
(…但是,「枷锁」这种东西,若从外部施加绝对的力量,也是会破碎成粉末的。)
这句话,他并未说出口,只存在于他那片广漠、幽暗而冰冷的意识最深处。
那是一个念头,一个可能性,一个连他自己或许都尚未完全明确定义的、极其微小的变量。
他会不会出手?以何种形式?
是饶有兴味的推波助澜,还是漠然间的随手拨弄?
这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之中,或许取决于那一刻他的心情,或许取决于那百分之一人性所带来的细微扰动是否能战胜永恒的冷漠。
也或许…仅仅取决于那丝对「丑陋胜利」和「喧闹姿态」的厌烦,是否会持续发酵,最终驱动这位习惯于永恒俯瞰的原罪君王,以某种完全超出常人想象和理解范畴的方式,介入这场渺小凡人间的争斗?
犹未可知。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与店内的寂静完全融为一体。
唯有他指尖下,那古老书页上那些诡秘流动、不断组合又分解的符号,仿佛在无声地低语,预示着某种或许即将到来的、凡人无法揣度其万一的微妙波澜。
店外,东京这座国际化大都市依旧繁华而冷漠,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对道场内外的激愤与算计一无所知。
店内,水野姐妹的愤懑渐渐沉淀为一种沉闷的、带着焦虑的期待,心跳缓缓平复,却留下了一份沉重的牵挂。
而神渡准那比深渊更深的沉默,则比任何言语或承诺都更令人感到一种心悸的、深不可测的未知与悸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又在某种更高的维度上,暗自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