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夏末,洛阳城外尘沙起。十余万北征之军正浩浩荡荡南返,旌旗蔽日,甲光闪耀。
白狼山大捷之后,乌桓余部降附,袁氏残党覆灭。曹操的威名传遍北土,如雷贯耳。此番班师回朝,士卒歌声震野:“万里逐胡,白狼山捷!”
城门大开,百官夹道迎候。文武将领在前,百姓扶老携幼簇立街旁,争相一睹丞相风采。
曹操骑在高头大马上,鬓发虽添几缕白霜,神色却炯炯,胸前铠甲反射着烈日光。望见城楼上皇帝亲自远迎,他翻身下马,拱手再拜:“臣不辱命!”
在洛阳宫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献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带微笑,下令设宴款待群臣,以犒赏他们在北疆战场上的赫赫战功。
宴会之上,美酒佳肴,香气四溢。群臣们纷纷举杯,向曹操敬酒,赞颂他的丰功伟绩。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面对众人的赞誉,曹操却表现得异常谦逊。他站起身来,向献帝拱手作揖,推辞道:“此非操之功,实乃将士们奋勇杀敌、用命拼杀所致。若无天子的洪福齐天,操亦难以成就此番功业。”
献帝听后,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认可。正当众人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时,献帝突然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朕近来常与子建一起咏诗,其辞采之佳,令人赞叹。卿家子弟,果然都是多才之人啊。”
曹操心头猛地一震,他的目光如闪电般迅速投向席下的曹昂和曹植。只见曹昂眉目沉稳,举止端庄;而曹植则面带羞涩,微微低下头去。
大宴散后,曹操端坐榻上,目光凌厉地扫过二子。先开口的却是他惯有的沉声笑:“子建,听说你在宫中作诗,连皇帝与皇后都喜。是也不是?”
曹植心头一紧,正欲答,曹昂抢先一步躬身:“父亲,正是。孩儿觉得这是良机,子建在御前谈诗,不涉政务,反更得圣心。这或可稍解圣上疑忌。”
曹操眯起眼,半晌无语。帐内只听得灯芯轻爆。
终于,他叹了一声,语气稍缓:“昂儿,你的用心,我知。子建才华的确难得,只是……”
他看向曹植,目光犀利:“才名太盛,易生祸端。你记住,诗文可以养性,却不可露锋。若使人以为你怀怨,便是灾祸。”
曹植屏息而立,恭谨应道:“儿谨记父训。”
曹昂在旁补充:“父亲放心,孩儿会时刻规劝四弟,让他的才名成为羽翼,而不是利刃。”
曹操注视两人,忽而笑了一声:“好,好!兄弟同心,方能使我曹家长保安稳。”
曹操设的家宴散去,洛阳的夜已深沉。府中偏厅只留了一盏铜灯,昏黄的火光映在三兄弟脸上。
曹昂端着一壶酒,示意侍从退下,关上木门。三人围坐,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果子。
曹昂缓缓倒满三杯,推到弟弟们面前,笑道:“父亲今日言语,怕是又让你们心里多了几分分量。来,咱们兄弟先饮一杯。”
曹丕端起酒,眯着眼,慢慢饮下。放下时,他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曹植身上。
“子建,你的诗名,如今满城皆知,连陛下也常挂在嘴边。此等风光,你可知是喜还是忧?”
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隐隐的锋芒。
曹植一愣,旋即笑了笑,伸手抓起一颗葡萄,随意抛进口中:“二哥说得严重了。文人写诗,供人传颂,本就是本分。若连诗也要忧虑,那人生岂不枯槁?”
曹昂见气氛渐紧,立刻举杯插话:“子建的才华,不该只是忧患。父亲身居权位,世人多疑,若我们兄弟中能有一人以诗文亲近陛下,未尝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看向曹丕:“子桓,你随父征北,建功立业;子建留洛,得圣上赏识。两路并进,岂不是更稳?”
曹丕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缓缓旋动酒杯,低声道:“稳,的确稳。只是,世人不会看得如此分明。他们只会说——曹家有个诗酒才子,陛下宠爱非常。”
他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子建,你能保证,你的诗永远只是诗,而不是锋芒吗?”
曹植沉默片刻,把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几分醉意,眼神却异常清亮。他伸手拍了拍心口:“二哥,大哥,你们放心。我的心在曹家。若陛下喜欢我的诗,我便以诗颂德;若陛下怀疑,我便以诗解意。可若有一日真要以诗自明心迹,那也是为我们兄弟,不为旁人。”
他说到最后,眼眶微红。
曹昂看着弟弟,忽然伸手握住他肩,语气沉稳:“子建,你的心意我信。只是要记住,才华若无节制,便是火。你要让它照亮,而不是焚身。大哥在,你若失了分寸,我会替你挡;但你自己,也要懂得收放。”
曹丕看着这一幕,沉默许久,忽然轻声叹息:“若我们三兄弟真能一心,外人如何能撼动曹家?”
说罢,他也举起酒杯,郑重地与二人碰在一起。
铜灯摇曳,三人对饮。酒意渐浓,夜深无声。
曹昂望着二弟与四弟,心中暗想:若能如此同心,曹氏或许真能渡过未来的风浪。
而曹丕低头看着酒中倒映的火光,目光复杂莫测。曹植则靠在案几上,仍在低声吟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曹操突然感觉曹家的未来充满希望,如果昂儿可以得到皇帝的信任,子建能成为皇帝的亲信,那将来自己退隐后曹家应该也可以平稳了。他看着窗外又想起子文这个月的信还没到。
曹彰七岁那年,性子好斗,常拿木槊与村中孩童厮闹,甚至折了三次院门。曹操见状,眉心紧蹙:“此子勇气可嘉,然躁烈难驯。若不早加磨砺,将来恐祸及自身。”
于是,曹操亲自带他拜入逍遥派。
曹操看着山间的景色感觉有点沧海桑田的感觉。
那是曹操十七岁时。世道未靖,他随荀彧一同入逍遥派求学。掌门是声名远播的女剑客——沈若澜。
沈若澜剑术飘逸,善布星阵,门下弟子对她又敬又畏。曹操初入山门,豪气冲天,不屑于“清谈修心”,常与荀彧夜半辩论兵书,惹来师姐素窈的几次斥责。
素窈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神情冷淡,却剑势沉稳。她常淡淡一句:“平思,平慧,你们只会争胜,却不知收敛。”令二人暗暗心折。
三年后,逍遥派例行“七星试剑”。本应是弟子切磋之会,却在最后一场发生意外。台上剑招突变,磁阵失控,剑锋几乎劈向观礼的长老。
众人混乱之际,是素窈喝止全场,强行破阵,才避免了惨剧。事后,长老们追查,竟发现磁阵中被换入香灰,原是沈若澜暗中所为。
理由不得而知,有人说她欲操控比试以扶持心腹;也有人怀疑她牵涉外间权谋。但无论如何,掌门亲手触犯门规,这是逍遥派无法容忍的。
听松阁内,月色如水。
沈若澜亲手将绣有北斗的掌门鹤氅,披在素窈肩头。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哀意:
“窈儿,我失了掌门之德。今日起,逍遥派由你执掌。”
素窈身体微颤,长跪叩首:“师尊!”
沈若澜只是转身,背影消失在竹影中,自此退居后山,再不理门务。
曹操亲眼目睹这一幕,心中震动不已。他自幼只信兵刃权谋,却第一次意识到——即使强如掌门,也会因一念之失而身败。
当晚,荀彧低声道:“平思,你看,成大事者,最忌心怀偏私。”
曹操久久无言,只在心底记下:人心之变,比沙场更可怖。
自素窈接掌后,逍遥派更重“静心为先”。她虽为女子,却治派严谨,举止清冷,弟子们渐渐折服。曹操与荀彧在她门下学得一套“以静制动”的心法,日后受用无穷。
素窈也时常对曹操道:“平思,你锋芒毕露,却不懂收。若不学会藏锋,你的路会走不远。”
曹操听在耳中,表面不服,心里却暗暗受用。
建安元年,山色正浓。枫叶如火,松风猎猎。
曹操亲自骑马,带着七岁的曹彰一路北上。曹彰一身劲装,背着小木槊,眼睛亮得像山泉:“父亲,真要让我拜入逍遥派吗?我宁愿随你打仗!”
曹操策马在前,目光却深沉:“你性子急躁,只知勇进。战阵上,勇并非全胜之道。为父年少时,曾在山中受教,方懂何谓‘收与放’。今日送你来,只盼你学得静心。”
荀彧一袭青衫,随行相伴,含笑而语:“子文,你莫小觑这段岁月。你父当年锋芒毕露,也是经素窈师姐点化,方能学会收锋。”
曹彰撇嘴,心里虽不服,但还是重重点头。
一行人抵达逍遥派山门。竹林掩映,古木参天,门额“逍遥”二字笔力苍劲。
素窈着素白衣衫,立于松风下迎客。岁月令她眉间更添清冷之气,然举止依旧端雅。
见到曹操与荀彧,她眼神微微一颤,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平思,平慧,十余年未见,你们已是执掌兵权、谋定天下之人了。”
曹操翻身下马,肃然一揖:“素窈师姐,当年承你点拨,今日方有我之局。若非你,我早已困于锋芒。此一拜,不敢忘。”
荀彧也俯身行礼:“师姐风采不减当年。”
素窈轻轻叹息,目光落在曹彰身上。
曹彰被推到前方,抬头看素窈,眼里满是好奇与倔强。
素窈凝视良久,喃喃道:“父子同门……岁月竟至如此。孟德,当年你是桀骜少年,今日却将自己最勇猛的儿子托付于我。”
曹操目光坚定:“我不担心他槊法不精,只担心他心性不稳。还请师姐严加磨砺。”
素窈微微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放心,我不会因他是你的儿子而宽纵,反会更苛刻。”
曹彰听得直皱眉,却见父亲目光凌厉,心里一颤,只得硬声道:“弟子遵命。”
竹林深处,松风呜咽。
素窈引曹操与荀彧入听松阁。阁中仍旧陈设如旧,书卷依稀,剑架空悬。只是正中的蒲团已无人坐,那是昔日沈若澜授课的座位。
灯火摇曳,素窈亲自斟茶。曹操却久久不语,直到灯芯“啵”地一声爆出火星,他才开口,声音比松风更低沉:
“师姐……沈掌门,何时故去?”
素窈轻轻放下茶盏,神色中有一瞬的黯然:“三年前,师尊闭关修习《星斗剑阵》,终因气血逆行,不治而逝。她临终只留下几句话:‘逍遥心法,以静御动,须守正道,不得为利所驱。’”
曹操听罢,心口一震,面色凝重。他俯身一拜,额头几乎触地:“弟子愚钝!当年受她点拨,才知藏锋之道。可惜……我竟在她殒逝时未能亲至,只因在与袁术鏖战。此憾,终生难补!”
荀彧在旁,亦长叹一声:“我本想代平思前来致祭,然时局逼迫,不得抽身。今日得见素窈师姐,心中亦多愧疚。”
素窈静静看着两人,神色复杂,却终究开口:“师尊走时,言及你们二人。她说:‘平思锋芒,平慧静慧。若能并肩,则天下可安。’她并未怪你们未至,只希望你们能不忘所学。”
曹操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他素来刚毅,此刻却难掩情绪:“若澜掌门……她仍念及我曹孟德?”
素窈点头:“她遗物中有一竹简,上书‘慎勇’二字。嘱我若见你,务必转交。”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片泛黄竹简,递到曹操手中。
曹操双手接过,久久凝视,竹简上笔迹仍旧锋利。他低声自语:“慎勇……慎勇……”
旋即,他长身而起,肃然向空座再拜三次:“沈掌门在天之灵,若有知,望恕弟子未能奔丧之罪。来日,我必再登师姐墓前,躬行祭奠!”
素窈轻声应道:“墓在后山松林,简朴无华,正合师尊遗愿。平思若祭,当以真心,不必奢华。”
荀彧在旁,长袖一拂,肃然陪拜。三人同在竹阁之中,烛影与松影交织,恍若旧日师门重聚,却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