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风猎猎，北地荒道上，残雪未融，泥泞与寒风交织成一道道风刀，割在脸上生疼。
刘备与关羽率五千徐州义兵刚在兖州西北与张邈、陈宫合流，夜中火光翻腾时，却见荒道尽头尘土飞扬，一队溃兵狼狈奔来。
“报——”
“将军！张飞将军……来了！”
刘备猛地转身，只见张飞披头散发，甲衣破碎，满身血污与尘土，双目赤红，手中丈八蛇矛血迹斑斑。
“二哥！大哥！”张飞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泥水飞溅。
“徐州……徐州丢了！”
关羽一步上前，丹凤眼圆睁，寒光逼人：“三弟！嫂嫂呢？！大嫂她们呢？！”
张飞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煞白，低着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块血块般，久久发不出声。“嫂……嫂嫂她……她还在城里……”他声音嘶哑，手握得丈八蛇矛咯吱作响，指节泛白。
“你！”
关羽一把揪住张飞破碎铠甲的领口，猛地将他从泥地里提起，怒目圆睁，声音像雷霆一样震动夜空：“张飞！你身为徐州守将，竟弃嫂嫂不顾，弃百姓不顾，独自逃命，你还有脸来见大哥？！”
张飞双目血红，泪水与雪水交融，砰地跪下，丈八蛇矛横在地上，手指用力到指甲嵌入肉里，鲜血流下，滴在冰冷的泥水中。
“是我张飞无能……是我张飞误了徐州！误了嫂嫂！”
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刀，抵在自己颈项上，眼中血光闪烁，咬牙嘶吼：“大哥！二哥！张飞无颜再活于世！今日便在此偿还！”
“住手！！”刘备如雷喝声，猛地上前，一把攥住张飞持刀的手腕，手臂青筋暴起。
夜风中，短刀在两人间颤抖，刀锋泛着冷光，停在张飞脖颈前寸许。
刘备双目血红，瞪着张飞，声音沙哑却如洪钟敲击：“三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尚可补，手足断了难再生！徐州虽失，但人若在，地可复夺！”
张飞的手仍在颤抖，泪水混着血水流过胡须，滴在短刀上，映出破碎的星光。
“我……我张飞……无颜面对大哥……”
刘备深吸一口寒风，将刀从张飞手中缓缓取下，握在自己掌中，眼神如夜空星辰，沉静坚定：“徐州可失，兄弟不可失。”
张飞浑身战栗，泪水与鼻涕沾满满脸，抬起头看向刘备，又看向关羽，胸膛剧烈起伏，猛地磕了三个响头，砰砰砰震响夜空。
“大哥！二哥！张飞……张飞誓死追随大哥，必夺回徐州，救回嫂嫂，血洗此耻！！”
刘备缓缓点头，将短刀插入地中，伸手扶起张飞，深深握住他沾满血泥的大手。“来日必雪此耻。”夜风吹动三人的衣袍，火光远远照亮夜空，照出刘备眼中冷峻不屈的光芒。
关羽重重冷哼一声，抬手抹去眼角湿意，目光坚定如铁：“吕布欺人太甚，夺我徐州，辱我兄嫂，此仇，必报。”
风声呼啸，篝火在营地中噼啪作响，将三人影子投在地上，拉得斑驳扭曲。
刘备与关羽并肩而立，盯着跪在火光前、满身血污的张飞，眼中皆带着复杂的沉沉之色。
刘备率先开口，声音不重，却如寒铁般落在夜色中：“三弟，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飞头垂得很低，浑身血迹混着干涸泥泞，虎目中尽是羞愧与悔恨。“吕布那贼……先是假攻兖州，引大哥和二哥北上，又留暗手在徐州潜伏。”
他抬起头，目光赤红：“前夜贼人作乱纵火，我亲自督守北门，却被吕布潜藏的奸细里应外合，杀了守门校尉，半夜里开了城门，吕布亲自领赤兔马破门而入，火光冲天，百姓哭喊成片。”
关羽面色铁青，双目冷光逼人：“你如何应对？”
张飞喉头滚动，声如砂哑：“我……我集结亲兵死守北门箭楼，命弓弩手放箭，击退几次吕布骑兵冲锋，但吕布狡猾至极，不与我正面交锋，而是命高顺、张合等绕后烧我粮仓、毁我水道，城中起火数处，民乱军慌。”
他猛地攥紧丈八蛇矛，指节泛白：“我杀退数十骑，却救火无力，火势越烧越大。更有贼兵作乱开内门，吕布大军蜂拥而入，我……我已无法再守。”
火光映照下，张飞脸上泪痕斑驳，声音越发低沉：“我带亲兵一路突杀，护住几百徐州义兵与部分百姓从西门突围，但……但嫂嫂她被困城中……”
声音到此再难压抑，戟柄猛地砸在地上，火花飞溅，张飞咬紧牙关，鲜血自唇角渗出，眼神充满悔恨。
关羽长叹一声，眼神虽冷，却终归缓了几分：“吕布果然奸诈如狐，三弟，你能在万军火海中护得残兵突围已属不易。”
刘备缓缓蹲下，伸手搭在张飞肩上，眼神深沉：“徐州失陷，是吕布狡诈，也是我们兄弟用兵失算，与三弟无关。”
他深吸一口夜风，风中有血腥与火焰的味道：“三弟，此仇必报，此城必复！”
张飞猛地抬头，泪水与血水混在脸上，点头如捣蒜：“我张飞发誓，必斩吕布狗贼，以谢嫂嫂与徐州百姓！”
篝火在夜色中翻滚，三兄弟的影子在地上交汇、重叠。
曙色初起，刘备、关羽、张飞带着疲惫残兵回到兖州郡城。
城头守将见到刘备旗号，亲自下城迎接，目光中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吕布退了！贼兵走了！”
刘备骑在马上，沉默望着昨日夜里烽火残留的黑烟，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困局虽解，但此战之祸远未终结。”
入城后，刘备未曾休息，立刻前往州府大堂，与张邈、陈宫二人相见。
堂上炉火温暖，张邈面色疲惫却带着笑意，拱手迎接：“玄德公一路辛苦，多亏三位联手断吕布后路，逼他退去，否则兖州今日危矣！”
刘备抱拳回礼，关羽与张飞左右侍立，眼神依旧凌厉。“孟卓兄不知，这非我兄弟之功，实是吕布计划好的，他假意攻击兖州，等我带兵出发后，他再回击徐州，如今徐州已经落于他手了！“
张邈目光微闪，看向刘备身后残兵疲惫的面容，又望向窗外依旧风声猎猎的旌旗，缓声道：“玄德公，战事方息，民心未稳，兄弟三位远来助阵，又历经徐州失陷，不若先在兖州驻扎休整数日，整编兵马，待形势稳定后再谋徐州之事。”
陈宫在侧，目光深邃，轻抚着案上竹简：“说来，徐州失陷也是因我们而起，将来我们必贡献微薄之力。但是现在公若冒然回去，恐陷单力独战之局。”
刘备沉吟，目光扫过张邈、陈宫，良久后缓缓开口：“多谢二位厚待。”
“玄德此来，本以为能解兖州之困便即刻回援徐州，但此番形势复杂，恐难以速战速决。若张使君不弃，玄德愿暂留于此，整顿义军，安抚流民，共守兖州。”
张邈闻言微笑：“玄德公此言甚善，兖州虽破败，然地广人多，兵马易得，若能共谋大业，必可重振军队，讨吕布贼寇！”
堂中火光跳动，照亮刘备深邃的面容，他看了看身旁的关羽与张飞。
关羽缓缓颔首，眼神冷肃中带着一丝坚决：“大哥所虑甚是，徐州之事，来日方长。”
张飞则捏紧拳头，低声道：“只要留得命在，总有斩吕布狗贼之日！”
“既如此，”刘备拱手，“烦请张使君安置我军休整，以便尽快恢复战力。”
张邈当即拍手让人吩咐：“安排玄德公与二位将军暂住州衙西院，设宴洗尘，并命工坊修缮兵器甲胄，召募流散百姓入营充补。”
风声呼啸而过，卷动堂前旌旗。
刘备望向远处烽火未尽的地平线，心中暗暗发誓：“徐州必复，百姓必救，吕布，此仇，必报。”
兖州州衙，夜雨淅沥，窗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烛影在案上摇曳。
刘备披着青布大氅，眉目凝重，正盯着桌案上一封新到的书信，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却已被他盯得极深。
关羽、张飞在两侧静立，目光一齐落在那封信上。
“曹公来信了？”关羽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如雷，却透着一丝按捺的焦躁，“可有言及嫂嫂与徐州之事？”
刘备微微颔首，将信缓缓放下，轻声道：“曹公知徐州已失，吕布夺城，嫂嫂被困，吾兄弟在此进退维谷。他言天气寒冷，战后兵疲马困，不宜贸然再战。”
“且兖州初平，百姓未安，盗贼时有流扰，若我等北去洛阳，可助其稳定局势，亦可暂避吕布锋芒。”
张飞眉毛倒竖，愤怒中夹着焦急：“大哥！嫂嫂还在吕布那狗贼手里，我们怎能撇下不管！”
刘备抬手按住张飞的肩膀，眼神却柔中带冷，淡淡道：“曹公在信中言，已亲笔致信吕布，劝其以大义为重，将嫂嫂与刘氏宗族送往洛阳。曹公承诺，若吕布不从，便以此为由，师出有名，复夺徐州。”
关羽目光如刀，沉默片刻，才缓声道：“曹公深谋远虑。徐州现落吕布之手，百姓被掳，若无徐州百姓支撑，吕布兵马也难久驻。”
刘备抬眸看向火光中兄弟的面庞，眼中尽是沉痛与坚定：“曹公言，吕布初取徐州，必不敢激怒我等与洛阳，若知我等回洛阳休整，反会心生忌惮，恐我等与曹军南下联兵。”
“若吕布肯送嫂嫂回洛阳，百姓或有喘息之机；若他不肯，我等便借此北上聚兵再讨吕布。”
张飞咬牙切齿，目光里火光跳动：“可若吕布狗贼伤嫂嫂一根头发，老子必撕了他！”
刘备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带着雨意与冷风的空气：“我已回书曹公，请他务必尽快致信吕布，也请曹公在洛阳安置族人。”
他缓缓睁眼，眼神清澈坚定：“待此间休整稳妥，我兄弟便北上洛阳，与曹公商议后再谋徐州大计。”
雨打青瓦，淅淅沥沥。刘备将曹操书信轻轻收好，捧在掌中，似乎能感受到那封信上墨香中隐藏的寒意与决心。
洛阳，尚书台外，寒风卷过青石廊柱，黄帘在风中微微摆动，宫墙深处不见天光。
曹操身披玄色绣云长袍，立于尚书台中庭，负手而立，静静凝视远处宫门处的旌旗。他的神色沉静，眼底却闪过一抹复杂。
郭嘉在旁，轻声道：“孟德，真的要请陛下封吕布为徐州牧吗？此举虽可稳住吕布，恐日后难以驱逐。”
曹操微微一笑，声音淡如冬夜寒风：“奉先虽勇，然无谋；徐州虽富，然四战之地。今封其为牧，他必不疑我心存敌意，必欲安稳坐镇。待他贪图安逸之时，正是我取之之机。”
郭嘉眼中闪过钦佩与一丝担忧：“若吕布应允归还刘备家眷，徐州则可暂稳。”
曹操抬眼，眸中精光如炬：“正是。”
当天傍晚，曹操入宫见汉献帝。宫中灯火如豆，长廊深处寒风穿堂。刘协尚年幼，披着锦袍坐于暖榻之上，面容依旧稚嫩，眼神却比以往更添几分沉稳。
曹操行礼毕，缓缓将折子呈上：“陛下，徐州吕布初得其地，正值乱局之时，若无朝廷册封，恐难以约束其心。臣请陛下诏封吕布为‘建义将军，徐州牧’，以示朝廷怀柔安抚之意，使其归顺天朝，安抚百姓。”
刘协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在侧垂手侍立的曹操，轻声道：“曹公以为，此举可平徐州之乱？”
曹操目光柔和而笃定：“臣以为可也。吕布若受封，必思自保，朝廷再下旨令其归还刘备家眷、宗族至洛阳安置，以安大汉股肱，示朝廷仁义，亦使徐州百姓得安。”
刘协沉吟片刻，看着曹操，忽而一笑：“如曹公所言，便诏封吕布为徐州牧。”
第二日清晨，皇帝诏命草成，由曹操亲书密信随诏同发，遣洛阳小黄门李瑞为使，持节东下，送往徐州吕布军中。
信中言辞恳切：
“徐州新附，百姓未安，吕将军若能受朝廷之任，必可振恤斯民，安抚四方。刘玄德、关羽、张飞等虽北上辅佐兖州，家眷犹在徐州，今请吕将军以大义之心，遣护其家眷宗族至洛阳，使忠臣无后顾之忧，徐州百姓亦得安居。”
当夜，曹操归至相府，解下斗篷，将湿冷夜气抖落于厅外，步入暖阁。荀彧、郭嘉、程昱已在灯下等待。
“已封？”郭嘉轻声问。
曹操淡笑：“已封。”
荀彧目光深邃，缓缓点头：“吕布既受封，必不拒朝廷之意。若他送刘备家眷来洛阳，则失民心于民，失信于兵，日后攻之，百姓不怨；若不送，则失信于朝廷，失信于徐州士族商贾，日后亦无所立。”
程昱捻须低声道：“吕布……入我彀中矣。”
曹操缓缓坐下，目光在火光中如夜空般深远，声音温而坚：“此局成，徐州不久将复归于我。”
他垂下眼帘，却轻声道：“但愿吕布识时务，能保刘备家人与徐州百姓无恙。”火光在铜灯中轻轻晃动，映照出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疲惫，和隐藏在疲惫深处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