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盯着那块“夙夜匪懈”的匾额，足足盯了半柱香时间。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默默把刚批完的河工图纸往旁边一推，顺手从袖子里抽出那本皱巴巴的《五年摸鱼三年退休》。书页早就翻得发毛，扉页上还留着他某天打瞌睡时画的一只歪嘴咸鱼。
可今天，他没想画新表情包。
他翻开最近几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江州新政推行以来的反馈——不是官方奏报那种“万民称颂、风调雨顺”，而是他自己悄悄让人抄录的民间实情：运河段三处塌方，是因为老工匠坚持用古法砌石，不愿试水泥堤；盐价回落之后，有小贩连夜多熬两锅粥，说是“能多卖几个铜板给娃买纸笔”；还有个挑夫在河岸歇脚时跟人吹牛：“这河是为咱们修的，我能不盯紧点？”
林越看着这些字，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烫。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事，根本不是我安排的。**
是我随口说“税太重”，然后沈知意立刻算出减多少不会亏国库；
是我梦里嘟囔“要是百姓自己管河就好了”，裴砚就真搞出个“巡河积分换免税”的鬼点子；
甚至那天我在朝会上心里骂“这群老头能不能别开会开到半夜”，结果第二天女帝直接宣布“早朝限时半个时辰”。
可真正让政策落地的……是那些天不亮就扛工具上堤的人，是那些自发记账查漏的乡老，是连孩子都认得“共治坊”牌子的小商户。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笔，突然笑了下。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迫营业的咸鱼，结果压根不是主角，是个人形广播站？”
话音刚落，系统界面无声弹出：
【检测到认知突破】
【任务更新：请继续深入理解“躺平的本质是让位”】
林越翻了个白眼：“你闭嘴行不行？我现在正严肃思考人生呢。”
他起身走到柜前，翻出一堆江州来的信件。有的盖着官印，有的连封口都没贴牢，一看就是谁随手塞进信筒的。他一封封拆开，按时间排好，像是在拼一幅看不见的图。
越看，眉头松得越多。
第一封信说“水泥堤不结实”，第三封就说“昨夜暴雨，唯水泥段无损”；
第五封抱怨“商户联合压价扰乱市场”，第七封附了份名单，写着“自愿降价联盟成员及承诺条款”；
最晚送来的一封，是个不认识的老头写的，大字歪歪扭扭：“林大人，您说的‘自己管’，我们试了。河清了，心也顺了。就是希望您别被那些穿官服的骗了，他们总说我们不懂大局。”
林越捏着那张纸，手指轻轻摩挲过“不懂大局”四个字。
他忽然转身回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知意：
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我只是恰好说了句大家憋了很久的话。”
笔尖顿了顿，他又继续写下去：
“以盐养河，靠的不是我那一嗓子‘税太重’，是你让利三成，带动全行降价；商民共治，也不是什么高明权术，是百姓真的愿意为自己活的地方出力。
我们做的，不过是把话筒递了出去。而他们，终于敢大声说话了。”
墨迹未干，他又补了一句：
“以前我觉得躺平是为了逃避。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咸鱼，是知道自己掀不起浪，所以干脆让海自己动起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吹了吹纸面，轻轻折好，放进特制的防水信封里。这种信封是沈知意专门做的，外面裹油布，内层夹蜡纸，据说能在暴雨里泡三天不烂。
他把信交给门口候着的小吏：“加急送护国商卿府，务必亲手交到她本人手里。”
小吏领命而去。
林越坐回椅子上，望着窗外宫道上来往的官员。他们走过翰林院门口时，总会抬头看看那块金匾，有人还会驻足拱手，仿佛在参拜什么圣物。
他苦笑摇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林大人！好消息！”送信的小吏气喘吁吁地冲回来，“沈姑娘的回信！她派人在半路截了您的信，当场看完就写了回条，骑最快的马送来的！”
林越一愣：“这么快？”
他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页薄纸，字迹清丽有力：
“锦鲤大人：
你说以盐养河，可曾见那挑夫烈日下抢修堤坝？
你说商民共治，可记得老翁自发巡河记账？
你听见的是天音，我看见的，是人心为你共振。
——民心即你心，何须问天意？”
林越读完，久久没动。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那本《五年摸鱼三年退休》上。书页被风吹起一角，正好翻到他曾写过的一句话：“所谓理想，就是上班迟到也不会被扣钱的世界。”
他伸手抚过那行字，又缓缓移到沈知意的信纸上。
指尖停在最后一句。
然后，他慢慢提起笔，在空白处写下一行新字：
“原来我不是被天选中，是被他们选中。”
笔尖落下最后一划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疾步走进来，脸色凝重：“林大人，边疆八百里加急密报——守旧派余党勾结北境屯军，已在筹备调动兵马，意图制造边患，动摇新政根基！”
林越握着笔的手一顿。
他没抬头，也没慌乱，只是慢慢把笔搁回笔架，将两封信并排放在案头中央。
左是他的反思，右是她的回应。
他盯着那两页纸看了几息，忽然伸手，把“夙夜匪懈”那块匾额的影子用手掌挡去一半。
然后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坐回主位，声音平静得不像刚接到战报的人：
“让他们准备召见吧。这次，我不想再靠一句吐槽解决问题了。”
内侍应声退下。
林越静静坐在值房中央，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地图上，北境边境一条红线格外刺眼。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稳定，像在计算什么。
门外，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