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镣被解开,那个被俘的伪军军官在一盆冷水的刺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球终于找回了一丝焦距。
他叫周福,吴承志的副官,一个被彻底洗脑的狂热信徒。
审讯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吴承志……”周福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不是人,是神。他能看见未来。”
王铁柱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嘲讽,却被林锋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福仿佛没看见他们的不屑,陷入一种癫狂的回忆中:“每个午夜,他都会把自己锁在档案室里,记录他的‘推演梦境’。他说,他能清晰地预演三天之后战场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胡说八道!”王铁柱终于忍不住了,“真能预知未来,你们还能被我们端了老窝?”
“那是因为……因为出现了变数!”周福激动地挣扎着,眼神里是混杂着恐惧与崇拜的狂热,“他的梦境里,林家坡的伏击应该是三天后,我们设下的口袋阵!可你们提前了!还有桥墩,梦里是我们的人埋设炸药,却被你们抢先引爆!最可怕的是狙击镜……他梦到我们最顶尖的狙击手一枪爆头,结果却是自己的瞄准镜先碎了!一切都像是梦境的镜像,反了过来!”
审讯室外,旁听的几个战士脸色瞬间煞白。
高翻译把另外几名受训伪军的口供递了过来,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上面的记录更加惊人:他们中至少有五个人,都断断续续地报告过相同的梦境——浓雾弥漫的林家坡,轰然倒塌的桥墩,以及那面在眼前轰然碎裂的狙击镜。
王铁柱一把抢过供词,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后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林锋,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毛骨悚然:“队长……这,这不就是我们干过的活儿吗?”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林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多维战场直觉”是天赋,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独一无二的本能。
可现在,吴承志不仅拥有类似的能力,甚至还能将其“广播”出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当一种极致的思维模式,一种对战场的独特理解,被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反复灌输和复刻,它会不会像一种精神病毒,在受体极度专注和高压的状态下,诱发出集体的、可被观测的幻象?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是小豆子的弟弟,那个在战火中变得沉默寡言的孩子。
他仰着头,将一幅刚画好的画递了过来。
画纸上,背景是无尽的黑暗。
中央是一本正在熊熊燃烧的书,书页上的字迹扭曲成痛苦的符号。
无数条比蛛丝还细的黑线从燃烧的书本中延伸出来,像一张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网,而网络的每一个末端,都连接着一张张闭着眼睛的人脸,表情安详又诡异。
林锋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些沉睡的人脸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张——正是吴承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吴承志的眉心,赫然有一道与他自己识海中那道如出一辙的、细微的金色裂纹!
“他们在同一个梦里打架。”孩子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钻进林锋的耳朵里,“书在烧,他们在抢里面的东西。”
孩子顿了顿,小小的手指指向林锋脚下的影子,那影子在油灯的映照下被拉得很长。
“可是老师,”孩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恐惧,“你的影子……好像也在变黑。”
林锋久久无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能看到无形的丝线正试图从指尖蔓延出来。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争早已超越了枪炮与钢铁的范畴。
思想的交锋,意识的入侵,这才是最致命的战场。
“所有人,操场集合!”林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重启了早已被证明行之有效的“盲推演”制度,但这一次,规则被彻底颠覆。
“从今天起,教导队进入‘静默’阶段。”林锋站在队伍前,眼神锐利如刀,“所有战术推演,全部改为‘口述链’模式。”
他指向队伍里的陈大娃:“大娃,你先来。复述‘静雷行动’中,二分队的穿插路线和火力配置要点。”
陈大娃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了不到三句就卡了壳,急得满头大汗。
“小文哥,帮他。”林锋命令道。
小文哥走到陈大娃身边,没有提示内容,只是伸出右手,用手指在左手掌心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富有节奏的节拍。
那是他们在训练潜伏时,用来同步呼吸和心跳的暗号。
咚……咚咚……咚……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那熟悉的节拍,陈大娃原本混乱的思绪仿佛被梳理清晰,他深吸一口气,竟将后续九成以上的战术细节一字不差地完整复述了出来。
“下一个,王铁柱,修正并补充陈大娃的口述。”
王铁柱接口,用更精炼的语言指出了几个微小的疏漏,并加入了自己对当时地形的补充判断。
一个接一个,教导队的战士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一场复杂的战术行动在空气中重构、打磨、完善。
没有一张纸,没有一个字被写下。
林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渐渐明朗。
吴承志能复制的是文字,是固化的教案,是能够被反复背诵的“形”。
但他无法复制流淌在战士们血液里的节奏,无法窃取在口耳相传中不断修正、自我净化的“神”。
语言比文字更难被精确窃取,而记忆,会在每一次传递中,像流水冲刷石头一样,磨掉杂质,留下最核心的精髓。
“很好。”林锋点头,声音传遍整个操场,“我宣布,从今日起,教导队不再发放任何文字教材。所有的战术,所有的经验,只传心诀!”
审讯室内,对周福的心理攻势仍在继续。
高翻译从另一个角度切入,问起了吴承志训练学员的具体方法。
周福的眼神再次涣散,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度痛苦的经历:“他逼我们背诵他写的教案……一遍又一遍,不许睡觉,不许吃饭,直到把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刻进骨头里。谁要是背错了,就会被关进黑屋,只给一点水,耳边不停地播放他亲自录下的教案内容,直到你出现幻觉,直到呕吐……”
他身体抖得像筛糠:“有一个晚上,一个叫李四的学员突然在梦中尖叫,说‘我看见老师了!他站在火里对我说话!’我们都吓坏了,以为他疯了。可吴承志冲进来,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反而陷入了一种狂喜!他抓着那个学员的肩膀,大喊着:‘他听见了!他终于听见了!我们的思维连上了!’”
“轰”的一声,林锋脑海中最后一块拼图归位。
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高强度的信息重复,加上剥夺睡眠、饥饿、幽闭等极端情绪刺激,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防线,使其大脑进入一种极易被暗示的脆弱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吴承志那套偏执而系统的战术思想,就如同一段高强度编码的程序,被强行写入了学员们的潜意识深处。
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这是大脑对极致的模式识别和精神压迫所产生的应激反馈!
吴承志,用最残酷的心理学手段,人为地创造了一片可以共鸣的“精神网络”。
深夜,万籁俱寂。
林锋独自坐在院中的小灶膛前。
他从贴身的铁盒里,取出了那本被吴承志奉为至宝的原版教案——那是他自己心血的结晶,也是敌人病毒的源头。
他没有再看,而是一页一页地,将它们撕下,投入熊熊燃烧的灶膛。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墨迹,纸页在高温中卷曲、焦黑,化为飞灰。
林锋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他闭上眼,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背诵着每一章的核心要义。
“第一章,渗透与伪装,核心在于融入环境,而非对抗环境……”
“第三章,战场欺诈,关键在于制造敌人期望看到的假象,并在其最意想不到的维度展开攻击……”
他的声音低缓而平稳,不像是在背诵,更像是在吟诵某种古老的咒语。
他在用自己的记忆,为这些战术思想举行一场告别的仪式,将它们彻底从纸张的束缚中解放,真正融入自己的血肉。
窗外,夜色正浓。
小文哥正带着小豆子和他弟弟,用新烧制的陶哨练习着一套全新的暗语,哨音高低错落,在夜风中传出很远。
东厢房里,王铁柱在睡梦中发出清晰的呓语:“……不对,要提前十二分钟,风向会变……”隔壁,李青山正对着一截空木桩,一遍遍地练习着据枪、瞄准、呼吸,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锁定了一个虚空中的目标。
林锋将最后一页纸投入火焰,站起身,仰望满天繁星。
“你想复制我?”他对着深邃的夜空,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低语,“可是,吴承志……我每天都在更新我的版本。”
话音刚落,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七枚铜铃,忽然毫无征兆地齐齐作响。
夜风穿过铃舌,带起一串清脆又悠远的回音,仿佛一句无声的宣言,在回应着他的话。
这支部队,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敌人的噩梦中,做自己的梦。
林锋回到自己的房间,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院子里的一切声响都渐渐远去,只剩下自己沉稳的心跳。
这场看不见的战争让他前所未有地疲惫,却也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知道,敌人正在另一个维度窥伺着他,等待着他露出破绽。
他闭上眼睛,并非为了寻求片刻的安宁,而是准备迎接一场,只在意识彻底沉沦后,才会准时开战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