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总统府西翼的书房仍亮着灯。
高岩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而是站在悬挂在整面墙上的巨幅地图前。地图的边界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支离破碎的雄鸡——东北的轮廓延伸至库页岛和千岛群岛,西北的疆域深入中亚腹地,南海的岛屿星罗棋布,朝鲜半岛标注着淡红色的“特别行政区”字样。
但此刻,他的目光聚焦在三个点上。
第一个点在西域。喀什工业区的标记旁,王奎刚发来的战报摘要被钉在那里:“‘镜痕行动’完成,印军‘山猫’小队全歼,秘密通道已瘫痪。‘钢轨计划’进度超前7%。”
第二个点在欧洲。挪威海的位置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沈钧儒小组三小时前通过加密信道发回的简短求救信号:“货被扣,船被困,人尚安,有‘特殊物品’需转移。”
第三个点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位置旁,贴着外交部长郑怀舟的电报译文:“海洋法草案遇程序狙击,苏英联合提出修正案,欲垄断历史解释权。已启动‘文明对话’反制方案,需国内学术支持。”
三线并进,三处烽烟。
高岩端起已经凉透的浓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却让思维更加清晰。他走回书桌,桌面上摊开着三份等待批复的文件,每份都关联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第一份是国防部提交的《西域战区冬季防御补充预案》,请求批准在昆仑山脉南麓新增四个机动雷达站和两个前线机场。预算栏的数字后面跟着三个红色感叹号。
第二份是安全总局的紧急请示:《关于“拾珍行动”东欧小组被困事件的应急处置方案》,附有海军部和气象局的联合评估报告——未来72小时,挪威海将有持续强风和浓雾。
第三份是科学院和文史馆联合提交的《“文明对话”历史证据库建设方案》,需要调用国家档案馆特藏文献,并在三个月内组织二十个领域的专家完成首批三百卷古籍的数字化标引。
高岩拿起钢笔,却没有立即签字。他推开文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开,不是会议记录,而是他自己绘制的关系图——以共和国为原点,辐射出军事、技术、外交、经济四条主轴线,每条轴线又延伸出无数分支,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动机、弱点与可能的反应模式。
他的目光在“技术暗线”分支上停留。
沈钧儒小组的困境,表面是美苏联合施压阻挠技术转移,深层则是共和国近十年的技术崛起已触及西方核心敏感区。那些二手机床和技术图纸,对现在的共和国工业体系来说,价值有限。真正的价值在于其中可能蕴含的“意外发现”——那些西方尚未完全意识到重要性、或因为各种原因被边缘化,却可能为共和国技术树提供新分支的知识碎片。
就像当年从日本赔偿物资中发现的,那套被当做“废铁”打包的德国蔡司1936型光学玻璃熔炼工艺手册,直接让长春光学仪器厂的镜头良品率提升了四倍。
“特殊物品。”高岩低声重复这个词。
沈钧儒是个谨慎的人,用这个词,意味着那东西的价值超出了常规评估框架。
高岩拿起红色专线电话,接通安全总局值班室:“‘拾珍行动’东欧小组最后一份完整物资清单,传过来。现在。”
等待传输的几分钟里,他快速批复了西域的防御预案,但在预算数字旁批注:“准,但机场建设与‘钢轨计划’共用基建队伍,雷达站采用模块化预制件,节省部分转拨喀什工业区工人宿舍建设。”
然后是科学院的方案。高岩批注:“准,特藏文献调用按程序办理。另:组织专家组时,增加西域维吾尔、哈萨克学者代表,中亚历史文献部分请他们参与标引。郑部长处同步抄送此安排。”
最后一件事才是沈钧儒。
清单出现在传真机上时,高岩一眼扫过那些常规项目:波兰车床、捷克仪器、匈牙利光学镜头……直到最后一项,手写添加:“附:华沙大学物理系废弃仓库所得,疑似沙俄时期实验装置残件及笔记若干箱,放射性检测有微弱反应,已密封。笔记文字待鉴定。”
放射性。
沙俄时期。
实验装置。
三个词组合在一起,高岩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系统资料库里那些碎片化的记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有一批“边缘科学家”在尝试一些超越时代的概念。其中有个俄国人叫什么来着……齐奥尔科夫斯基?不对,那是搞火箭的。还有一批人在研究“物质的内在能量”,甚至有人预言了“原子裂变可能释放巨大力量”。
如果沈钧儒找到的东西,真的和那段被主流科学史遗忘的探索有关……
高岩再次拿起电话,这次接通的是海军作战部:“北海舰队在巴伦支海有哪几艘船在训练窗口期?”
“报告总统,破冰船‘极地开拓者’号完成北冰洋航测,正在摩尔曼斯克休整补给。护卫舰‘雪峰’号在科拉半岛以东海域进行反潜演练,预计明天中午结束。”
“给‘极地开拓者’号发密电。”高岩语速平稳,“改变计划,提前至两小时内离港,航线调整为经挪威海西部边缘,向法罗群岛方向机动。任务代码:‘影子护航’。”
“雪峰号呢?”
“按原计划结束演练,但在返航途中,适当‘贴近’挪威宣布的专属经济区边界线航行,雷达全开,声呐间歇性主动模式。做出一些……让挪威海岸监视系统能清晰看到的动作。”
挂掉电话,高岩走到窗边。凌晨三点的南京城,只有零星灯火。远处长江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江面上有航标灯规律闪烁。
二十年前,他从登州那个小海滩起步时,手里只有几十条破枪和一群溃兵。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现在,他站在这里,调动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军舰,决定着古老文明的文献如何向世界展示,权衡着边境上一座雷达站和一片工人宿舍的资源分配。
棋盘变大了。
但棋局的本质没变——仍然是有限资源下的无限博弈,仍然是每一步都要计算十步之后的连锁反应,仍然是不能让对手看清你真正的意图。
不同的是,二十年前他只能被动应对,现在,他可以主动布下更多的“闲棋冷子”。
“极地开拓者”号提前离港,是闲棋。挪威海未来三天的浓雾,是棋盘上自然出现的“气眼”。沈钧儒小组能否抓住这个窗口,要看他们自己的决断和运气。
但高岩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一个在浓雾掩护下,用救生艇悄悄转移“特殊物品”,与一艘“恰巧”改变航线的破冰船在预定坐标会合的机会。
至于“雪峰”号在挪威经济区边界的高调活动,那是给对手看的——看,我们有一艘军舰在附近,我们很关注这片海域,但我们似乎只是在例行训练。
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动作里。
高岩回到地图前,用红笔在挪威海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圈,旁边标注日期和“72小时窗口”。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西域。
王奎做得很漂亮。“镜痕行动”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共和国在西域的防御不是被动挨打,而是有精确反击能力的系统。这会让新德里的激进派冷静下来,至少在他们摸清“镜痕”背后的技术底细之前。
但苏联呢?
高岩的手指划过中亚漫长的边境线。地图上标注着十几个“白杨沟”式的边境集市,那是他授意设立的“缓和窗口”,也是双向的情报漏斗。最近三个月,通过这些集市流入共和国的不仅仅是皮毛和矿产,还有十七份关于苏军中亚军区部队调动的零碎情报,经分析印证,显示苏联正在加强突厥斯坦军区的装甲力量。
“七月峰”摩擦只是开始。
高岩从书桌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密封档案袋,拆开。里面是一份薄薄的报告,标题是《基于“盘古-IV”模拟推演的1938-1942年欧亚大陆地缘冲突概率分析》。
报告结论有三条:
一、德国与英法矛盾在1939年前爆发大规模战争的概率超过80%;
二、苏联在欧战爆发后将战略重心西移,但对中亚控制力不会减弱,反而可能因欧战刺激而加强对边疆地区的军事管控;
三、共和国在1941年前解决“西域-中亚-南亚三角”安全架构问题的窗口期正在关闭。
窗口期。
又是窗口期。
技术转移的窗口期,外交破局的窗口期,地缘安全的窗口期……一个接一个,有的重叠,有的冲突,有的稍纵即逝。
高岩把报告收回档案袋,重新锁进抽屉。这份报告的存在,只有三个人知道。推演的基础数据,有一部分来自系统提供的“历史走势参照”,但更多的,是基于共和国情报系统这十年编织的全球信息网络所采集的现实数据。
现实正在偏离“原历史”的轨道,而且偏离得越来越远。
但这正是他要的。
他要的不是重复某个已知的“胜利路径”,而是创造一个新的、属于这个时空中华文明的未来。
窗外传来隐约的钟声,是总统府塔楼的自鸣钟敲响了四点。
高岩揉了揉眉心,没有睡意。他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和两盒棋子。棋盘是当年在登州时,一个老兵用弹壳和木板给他做的礼物。棋子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但他一直留着。
他摆开棋局,左手执红,右手执黑。
红方先手,炮二平五。黑方马8进7。
红方马二进三,黑方车9平8。
一步接一步,在寂静的深夜里,只有棋子落在木板上的轻微声响。
红黑双方在他的左右手操控下,展开攻防。红方攻势凌厉,黑方防守绵密。中盘时,红方一度占优,但黑方一次精妙的兑子,让局势重回均衡。
当棋局进入残局阶段,红方多一兵,黑方子力位置稍好,胜负仍在两可之间。
高岩停了下来。
他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盒。
有些棋局,不必下完。知道在某个时间点,自己有能力控制局面,有余力应对变数,有资源创造机会,就够了。
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棋盘对面的那个人。
而是时间,是资源,是历史浪潮的方向,是文明兴衰的规律。
而他要做的,是让这个刚刚从血与火中重生的国家,在下一个浪潮来临前,铸就好足够坚固的船身,足够先进的罗盘,足够远见的航图。
如此,方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时代大潮中——
不仅不沉没,还要领航。
高岩收起棋盘,推开书房的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层极淡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属于这个国家的漫长棋局,又将落下新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