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春天来得比邺城早些,但荀彧府邸的庭院里,那几株老梅树却迟迟没有开花。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像是在叹息。
书房内,荀彧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春秋》,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案上摊开的绢布上,是他刚刚写完的奏章——请辞尚书令,归隐山林。
门轻轻被推开,荀攸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叔父枯坐的模样,心里一酸。
“叔父,多少吃些吧。”荀攸把粥放在案上,“您已经三天没怎么进食了。”
荀彧缓缓抬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公达,你来了正好。这份奏章,明日替我递上去。”
荀攸拿起奏章,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叔父,您真要……”
“曹公已去,我留在朝中还有何用?”荀彧淡淡地说,“与其尸位素餐,不如归去。”
“可是……”荀攸压低声音,“刘备入主许都后,对朝臣多有安抚。他数次派人来请,说叔父乃当世大才,愿以国士相待。您若归隐,岂不辜负……”
“辜负谁?”荀彧突然打断,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辜负刘备?还是辜负我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几株不开花的梅树:“我荀文若一生,只事一主。曹公虽有过,但待我不薄。如今他身死国灭,我若转投他人,与禽兽何异?”
荀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他知道叔父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刚烈如铁。
“公达,”荀彧背对着他,“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刘备此人……确实仁德,你若辅佐他,也不算辱没荀氏门楣。”
“叔父!”
“去吧。”荀彧摆摆手,“让我静一静。”
荀攸深深一躬,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荀彧依然站在窗前,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单。
那一夜,荀彧府邸的书房灯火通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
第二天清晨,荀攸推门进去时,看到荀彧端坐在案前,双目微闭,神色安详。案上放着一只空碗——那是昨晚送进去的粥,一口没动。
“叔父!”荀攸冲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手猛地一颤。
没有呼吸。
荀彧走了,以绝食的方式,追随他的主公而去。死前,他在案上留下一张绢布,上面只有八个字:
“臣节已尽,无愧于心。”
消息传到邺城时,刘备正在与曹豹、简雍商议政事。传令兵念完战报,堂上一片寂静。
良久,刘备才长叹一声:“荀文若……真国士也。”
曹豹也感慨:“此人若能为主公所用,必是股肱之臣。可惜……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刘备摇摇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传我命令:以三公之礼厚葬荀彧,谥‘敬侯’。另外,善待其家眷,不得为难。”
“是。”
简雍这时开口:“主公,荀彧之事虽令人唏嘘,但眼下更紧要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才。程昱、刘晔、贾诩、张合、徐晃、乐进……这些人如何安置,需早做决断。”
刘备看向曹豹:“文礼,你怎么看?”
曹豹显然早有思考:“主公,这些人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如张辽,本就是温侯旧部,可顺势回归温侯麾下。第二类,如张合、徐晃,是纯粹的武将,只要许以厚禄,授予兵权,不难收服。第三类……如程昱、贾诩这些谋士,最是麻烦。”
“为何?”
“武将重利,谋士重名。”曹豹分析道,“张合他们要的是荣华富贵,封侯拜将;而程昱这些人,要的是名声、是抱负、是青史留名。他们跟了曹操这么多年,如今曹操败亡,他们若轻易转投,会被天下人耻笑。”
刘备点头:“那该如何?”
“得有人去劝。”曹豹笑道,“而且得是合适的人去劝。”
“谁合适?”
“程昱那边,可以让荀攸去。”曹豹说,“荀攸是荀彧侄儿,与程昱有旧。荀彧以死全节,程昱心中必有触动。此时若有人以‘保全有用之身,继续匡扶汉室’为由相劝,或许能成。”
“那贾诩呢?”
“贾诩……”曹豹沉吟,“此人最是滑头,但也最识时务。他在董卓、李傕、张绣、曹操麾下都待过,每次都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人,不用劝,他自己会来。主公只需给他个台阶下就行。”
刘备笑了:“文礼倒是看得透彻。那刘晔呢?”
“刘晔是汉室宗亲,与主公有同宗之谊。”曹豹道,“主公可亲自修书一封,以宗族之情相召,他必来。”
“好,就按你说的办。”刘备拍板,“另外,张合、徐晃那边,也不能怠慢。我明日就见他们。”
第二天,州牧府的偏厅里,张合和徐晃早早就到了。两人都穿着便服,没带兵器,但坐姿笔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刘备进来时,两人立刻起身行礼。
“二位将军请坐。”刘备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今日请二位来,是想问问,今后有何打算?”
张合和徐晃对视一眼。张合先开口:“使君,末将等既已归顺,自然听凭使君差遣。”
“差遣容易,交心难。”刘备看着两人,“我知道,你们跟随曹公多年,如今转投于我,心中必有芥蒂。今日咱们不说虚的,只说实的——你们要什么,我能给什么。”
这话说得直接,反倒让两人愣住了。
徐晃犹豫了一下,说道:“使君,末将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末将手下的弟兄们,跟着末将出生入死多年,末将希望……他们能有个好去处。”
“这个自然。”刘备点头,“你的旧部,原则上不拆散,仍由你统领。只是驻地可能要调整,这个你能接受吗?”
“能!”徐晃眼睛一亮,“只要弟兄们还在一块,去哪儿都行!”
张合也开口:“末将的要求也差不多。只是……末将还想问一句,使君打算如何安置曹公旧部?”
这话问得巧妙,既是在问自己,也是在替所有降将问。
刘备正色道:“曹公已去,但曹公的部将,只要真心归顺,我一视同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绝不会有秋后算账之事。”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既归顺于我,就要守我的规矩。不得私自调兵,不得欺压百姓,不得结党营私。这些,能做到吗?”
“能!”两人齐声应道。
“好。”刘备笑了,“那咱们就说定了。张将军,我打算让你去镇守幽州,防备乌桓。徐将军,你去并州,协助吕布将军整顿边务。如何?”
张合和徐晃都是一愣——这可是实权!幽州、并州都是边陲重地,让他们去镇守,说明刘备确实信任他们。
两人再次起身,单膝跪地:“末将领命!必不负使君所托!”
安抚完武将,接下来就是谋士了。
荀攸果然不负所托,三天后,程昱来到了邺城。这老头比荀彧还大几岁,头发全白了,但眼神依然锐利。
见到刘备,他第一句话就是:“使君,老朽此来,不为官,不为禄,只为问一句话。”
“程公请讲。”
“使君欲效曹公乎?欲效光武乎?”
刘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程昱这是在问他的志向——是要像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要像光武帝那样中兴汉室。
“备虽不才,愿效光武。”刘备认真道,“此生但求匡扶汉室,还天下太平。”
程昱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跪下:“既如此,老朽愿为前驱。”
刘备连忙扶起他:“程公快快请起!有程公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程昱归顺的消息传开,其他观望的谋士也陆续动摇了。刘晔接到刘备的亲笔信后,二话不说就收拾行装来了邺城。只有贾诩,依然待在许都的家中,闭门谢客。
刘备也不急,只是派人送了几次礼物,每次都是些寻常的书籍、文房四宝,从不提招揽之事。
直到半个月后,贾诩才主动求见。
“文和先生终于肯见我了。”刘备笑道。
贾诩躬身:“使君数次相邀,老朽岂敢不来?只是年老体衰,恐不堪驱使。”
“先生过谦了。”刘备请他坐下,“今日请先生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请教:如今天下之势,该当如何?”
贾诩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使君已得河北,坐拥七州之地,带甲三十万,钱粮无数。此等基业,已不逊于当年光武起兵之时。”
“然后呢?”
“然后……就该想想,是要做光武,还是要做高祖了。”
刘备心中一动:“此话怎讲?”
“光武中兴,承袭汉统,虽再造社稷,但终究是延续。”贾诩缓缓道,“高祖开国,斩白蛇起义,开创四百年基业。二者虽都是明君,但格局……不同。”
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很清楚——是在试探刘备有没有自立之心。
刘备沉默片刻,才说:“备乃汉室宗亲,只愿做中兴之臣,不敢有非分之想。”
贾诩笑了:“如此,老朽明白了。那老朽就斗胆献上一策。”
“先生请讲。”
“先固本,再图远。”贾诩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巩固河北,发展生产,积蓄力量。第二,安抚四方,南联刘表,西和马腾,东稳孙权。第三……待时机成熟,西取关中,南定荆襄,则天下可定矣。”
刘备眼睛一亮:“先生此言,与文礼不谋而合!”
“曹豹将军?”贾诩点头,“此子确有见识。老朽在许都时,就常听人说起。”
两人又聊了很久,从天下大势到内政军事,贾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临走时,刘备亲自送到府门口。
“先生,”刘备最后说,“若先生不弃,愿拜为军师中郎将,参赞军机,如何?”
贾诩这次没有推辞,深深一躬:“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送走贾诩,刘备回到书房,曹豹已经等在那里。
“主公,如何?”
“成了。”刘备长长吐了口气,“文和先生答应出山了。”
曹豹也笑了:“如此,曹操留下的谋士集团,咱们算是收编了大半。接下来,就是如何用好这些人了。”
“是啊。”刘备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春光,“人才是有了,但怎么用,用什么人,用在什么地方……这都是学问。”
他转身看着曹豹:“文礼,这件事,还得你多费心。”
“主公放心。”曹豹拱手,“豹一定竭尽全力。”
窗外,几株桃树不知何时已经开花了,粉红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春天,真的来了。
而属于刘备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