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楠轩的特别指导课，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这五十名学生，渐渐褪去杂质，开始显露出各自的光泽。
每个人都铆足了劲，课上疯狂吸收，课下拼命练习。他们提交的作业，从最初的生涩匠气，变得越来越有灵性，甚至有人已经摸到了个人风格的门槛。
江明拿着学生们的作业汇总，嘴巴咧得快要挂到耳朵上。他给陆楠轩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兴奋。
“楠轩啊，你简直是神仙下凡啊！”江明在电话那头嚷嚷，“这帮小兔崽子，一个月前还是一群没头苍蝇，现在写的东西，嘿，有模有样了。”
陆楠轩正开着车，单手握着方向盘，蓝牙耳机里传来江明夸张的赞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是没看苏暖那丫头交上来的东西，那段弦乐编配，啧啧啧，那股子悲怆的劲儿，绝了。”
“江校长，”陆楠轩打断了江明的滔滔不绝，“这周五，准备一间大考场。”
“考场？行啊，我马上安排，要什么设备你列个单子。”
“嗯，您看着安排吧。”陆楠轩看着前方变换的交通灯，声音平稳无波。
很快就到了陆楠轩上课的日子了，上完课之后，陆楠轩决定公布考核的事情。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陆楠轩关掉投影，“下周三，进行一次结课考核。”
“考核？”
“这么快？”
陆楠轩没理会这些骚动，继续说：“考核内容，提交一份完整的，三分钟以上的原创配乐作品，风格不限。”
他顿了顿，然后才抛出了真正的炸弹。“本次考核，总分排名前三的人，可以直接进入我的工作室，签实习合同。”
“轰——”
如果说刚才只是小声议论，那现在整个教室就如同被引爆了。
陆神的工作室，那是什么概念？那是熊猫国乐坛的圣殿，是所有音乐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
毕业即失业的魔咒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每个人头上，而现在，陆楠轩给了他们一条通往罗马的康庄大道。
“卧槽，进陆神工作室？”
“拼了，这一个星期我就是不睡觉也得把曲子磨出来。”
“天啊，这比考研上岸还刺激。”
苏暖坐在座位上，心脏“砰砰”狂跳，血液冲上大脑，让她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抬起头，看向讲台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她想进去，她必须进去。不为别的，只为了能离那个光源，再近一点。
“好了，”陆楠轩拿起车钥匙，对眼前的狂热景象视若无睹，“下课。”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满教室沸腾的人心。
回去之后，苏暖将事情告诉了李晓雯。
李晓雯就激动地抓住了苏暖的胳膊，“天啊，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你要是能进去，以后前途无量啊。”
苏暖被她晃得头晕，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五十个人里取前三，比高考还难。”
“那也得争啊，”李晓雯按着她的肩膀，表情严肃起来，“暖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准备，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我知道的，”苏暖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我会的。”
李晓雯犹豫了一下，凑到苏暖耳边，压低了声音。“暖暖，这个考核，你千万别跟岳颖提。”
苏暖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傻啊，”李晓雯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她心眼比针尖还小，要是知道你有这么好的机会，指不定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暖暖。”李晓雯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善，觉得大家都是同学，是舍友。但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在这种名利跟前。”
苏暖沉默了，她愿意把心事说给李晓雯听，是因为李晓雯这个人很简单，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对她是真心的好。
可岳颖，她不得不承认，李晓雯说得对。
“我知道了，”苏暖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凝重，“我不会跟她说的。”
考核的日子，转瞬即至。
考核地点设在音乐学院最大的一间阶梯录音棚，这里拥有最顶级的设备，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无处遁形。
学生们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五十个人，没人说话，走廊里安静得可怕。苏暖找了个角落站着，戴着耳机，一遍遍地在脑海里过着自己的曲子。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她知道，今天，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考核，更是她人生的一个岔路口。
考核开始了，陆楠轩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控制室里，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面无表情地看着考场中央的学生。
第一个进去的是个男生，弹了一首很炫技的钢琴曲。
弹完后，男生紧张地看着控制室，等待宣判。
陆楠轩按下了通话键，冰冷的声音通过监听音箱传遍整个录音棚。“技术不错，匠气太重。你弹的不是音乐，是肌肉记忆，下一个。”
第二个，第三个……
陆楠轩的点评一个比一个毒舌，一个比一个不留情面。
“你这段旋律是抄的吗？不是？那只能说，平庸也是一种天赋。”
“和声进行毫无逻辑，听你的音乐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开着开着突然掉进了粪坑。”
“情感，我只听到了无病呻吟。你是不是对‘忧郁’有什么误解？拜托，没经历过就别硬写，听起来很尴尬。”
“你这个鼓的音色，是拿座机录的吗？又薄又脆，像放屁。”
一句句刻薄到极点的话，从那张好看的薄唇里吐出来，精准地戳在每个人的痛处。
考场外的学生们听着里面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批评，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有几个心理素质差的，腿已经开始发软。
但奇怪的是，那些被骂得狗血淋头，哭丧着脸走出来的学生，在短暂的沮丧后，脸上又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太狠了，骂得我差点当场去世。”
“但是他说得全对，我那个和声就是瞎写的，自己都觉得别扭。”
“是啊，我那个贝斯line，他一说我才反应过来，跟根音完全打架了，我怎么这么蠢。”
他们非但没有怨恨，反而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陆楠轩指出的，全都是他们创作中最致命，却又最容易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终于，轮到了苏暖。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门，走了进去。
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再睁开眼时，她眼里的紧张已经褪去，只剩下纯粹的专注。
她将U盘插入设备，调出自己的工程文件。然后，她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
第一个音符响起。那是一段低沉的大提琴独奏，旋律线悠长而压抑，像是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独行。
紧接着，钢琴像破碎的星光一样洒落进来，带着一丝神经质的敏感。然后，是弦乐。
层层叠叠的弦乐组像海潮一样涌入，没有用复杂的对位，高音声部作为绝对的主导，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不断向上攀爬，撕扯着，咆哮着。
中音声部则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用长音平铺开绝望的底色。而隐藏在最底层的贝斯，则用一种固执的，卡在反拍上的拨奏。
宏大，与悲怆。她没有做选择，而是将两者拧在了一起，拧成了一股撕裂灵魂的力量。
这首曲子，是她这一个多月所有学习的总结，是她对他所有教导的回应，更是她剖开自己，展露给他看的野心。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苏暖的手指还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她有些脱力，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第二十八小节，弦乐整体进入的速度，慢了0.2秒。你想要营造一种迟疑的效果，但在这里，迟疑只会破坏情绪的连贯性，显得拖沓。”
“第四十五小节，为了炫技，你在钢琴声部加了一段快速的琶音。很多余。就像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上，沾了一粒油腻的白米饭，让人恶心。”
“第七十二小节，高潮部分，你的打击乐力度不够，被弦乐完全盖住了。心脏的跳动，应该是沉重而有力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软绵绵的。”
“还有混音，低频部分处理得太脏，贝斯和底鼓糊在一起，听起来像一坨屎。”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作品里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者能力不足以解决的瑕疵。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那个琶音，她当时确实是为了炫技，觉得很酷，但现在被他这么一说，才发觉那个地方是多么的突兀和不协调。
还有打击乐的力度，她当时只顾着突出弦乐的宏大，却忘了节奏才是情绪的骨架。
苏暖站起身，朝着控制室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陆老师。我会尽快改进这些问题。”
“你很不错，我很看好你。”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苏暖耳边炸开，他竟然在夸她？
苏暖的脸颊因为充血而泛起红晕，眼眶也有些发热。她用力地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
她再次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走了出去。